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陆青言与叶观南如同两尊雕塑,一动不动。
那些站得笔直的官吏们,却渐渐地有些撑不住了。
太阳渐渐地升到了头顶,灸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这片土地,将那青石地面都烤得微微发烫。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第一个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这声音,如同一个信号。
很快,此起彼伏的肠鸣之声,便在人群之中响了起来。
“这——这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还——还等谁啊?该来的不都来了吗?””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一个资格老些的吏员,压低了声音,用眼角的馀光,偷偷地瞥了一眼两人的方向。
“没看周副使还没到吗?”
“周副使?他老人家,不是向来都要等到下午才来衙门点个卯的吗?”
“那今天这午饭,怕是——吃不上了——””
就在众人腹诽不已,一个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
一阵脚步声,终于从那衙门的前院,由远及近。
周常安带着几个同样是一身酒气的心腹,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看到校场上这剑拔弩张的阵仗,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他将目光落在了叶观南的身上,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呦,叶大人,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么不清修了,有兴致出来晒太阳了?“
叶观南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正要发作。
陆青言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周常安,平静地开口:“周副使,按新规,你无故缺席点卯,迟到三个时辰,罪加一等。杖责四十,扣罚三月俸禄。”
周常安指着陆青言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也敢来管老夫?!老夫在南云州当官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喝奶呢!“
他转过头,恶狠狠地威胁着叶观南:“叶观南,你别以为你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天之骄子!你今天要是敢动我,我舅舅在神都,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青言听得烦了,眼中杀机一闪。
“锵!”
魂渊剑悍然出鞘。
周常安看到那柄通体漆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法剑,吓得浑身一颤,但他依旧色厉内荏,对着叶观南尖叫道:
“叶观南!你想清楚!你我皆是朝廷命官,身负官气护体!你若敢让无故杀我,必遭官气反噬,你敢吗?!“
“官气?”
陆青言拔剑的动作,微微一顿。
叶观南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忌惮。
看到这一幕,周常安以为自己拿捏住了他们的命脉,笑得更加猖狂。
然而,下一刻。
一道黑色的剑光,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闪电,一闪即逝。
“噗嗤。”
周常安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颗充满了惊骇与不甘的大好人头,冲天而起,在空中翻滚了两圈,才重重地落在了青石地面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闷响。
陆青言收剑入鞘,剑身上,滴血不沾。
他看着那具还在向外喷涌着鲜血的无头尸体,又看了看身旁那个早已是目定口呆的叶观南,淡淡地开口。
“他威胁的是你。“
“我来杀,“官气反噬不到你头上。”
所有官吏都用看魔鬼一样的眼神看着那个负手而立的少年,再无半分的不敬之心。
杀鸡儆猴,效果显著。
地面上那摊刺目的血迹,很快便被几个吓破了胆的杂役用水冲刷干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但那股子弥漫在空气之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那深植于每一个官吏内心深处的恐惧,却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
陆青言带着心神不定的叶观南回到了公房。
“叶大人。”
陆青言为他沏上了一壶热茶。
“刚才,周常安所说的官反噬,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除了他自己,还有其他人拥有类似的力量。
叶观南端着那杯热茶的手,微微地颤斗着。
他看着杯中那袅袅升腾的热气,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目光中满是疑惑的少年,尤豫了许久。
最终,还是决定坦诚相告。
“陆御史,此事乃是朝廷最机密,非腹重,不得而知。”
他放下茶杯,从自己那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枚早已是黯淡无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残破的安抚使大印。
“凡是被朝廷气运认可的修士官员,其官印之上,便能凝聚一缕由王朝气运化成的官气。”
他将那枚大印放在了桌上。
“以我这枚官印为例,它内部所凝聚的官气,足以让我在危急时刻,催动一次金丹期巅峰修士的全力一击。“
金丹巅峰?!
陆青言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怪不得!
怪不得南云州那帮人只是架空他,却不敢真的动他!
原来—这老家伙身上,藏着一枚核武器!
“那这官气,可能用于修炼?”陆青言立刻追问。
叶观南闻言,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断然摇头。
“绝无可能!官气乃是王朝龙气所化,霸道无比,强行炼化,只会爆体而亡。它唯一的用途,就是震慑与一击必杀。“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凝聚官气之法,只有得到神都中枢对于忠诚认可的修士官员,才会被授予。
寻常的修士官员,就算官至一品,也未必知晓此事。“
陆青言彻底明白了。
原来,官气,并非是他独有的机缘。
但他对于官气的使用,却比这大夏王朝更为先进。
他的【天命官印】,不仅能凝聚这煌煌官气,更能将其如臂使指,化为自身修为。
这其中的差别,不可以道里计!
他的这条路,并非是旁门左道,而是另一条足以与那三宝筑基之法并驾齐驱,甚至犹有过之的正道。
他看着叶观南,心中暗道:看来我的这条路,比我想象中,还可以走得更远—
叶观南看着眼前这个双目放光的少年,眼睛里却写满了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换了个称呼,“你今杀周常安,杀得太急了。”
“我承认,他死有馀辜。”
“可他终究跟本地势力勾结不清,你今日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斩了,虽是立了威,却也等于彻底地将我们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陆青言闻言,却是笑了。
“叶大人。”
“—潭死水,是钓不到大鱼的。“
他看着叶观南,字顿地说道:“我就是要杀他。”
“我就是要用他的血,来搅浑这潭。”
“水只有浑了,我们才有机会。”
血,是洗不干净的。
尤其是一个副使的血。
虽然衙门的石板被杂役们用滚烫的硷水,反复冲刷了不下数十遍,但那股子味道,却如同跗骨之蛆,钻进了这安抚使司衙门的每一寸砖缝,每一根梁木里。
周常安死了。
死在了所有官吏的眼前。
从那天起,镇南城官场的天,就变了。
沉寂了二十年的安抚使司衙门,象是被注入了一剂猛药,开始以一种诡异而又高效的方式,重新运转了起来。
再也无人敢迟到,更无人敢早退。
卵时的鼓声,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之上的催命符。
那些平日里的老油条们,如今一个个埋首于那早已是积压了数年之久的陈年卷宗之中,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整个衙门,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高效之中。
巡天监的院墙也被重新修葺,杂草被尽数拔除,屋顶之上,再也看不到半分的漏洞。
陆青言就坐在这座焕然一新的衙署之内。
他没有急于推后续案,他在等。
等镇南城所有人的反应。
他没有等太久。
第三日的黄昏。
一辆华丽的兽车,在一队气息彪悍的孙家护卫的簇拥之下,停在了巡天监那扇刚刚才漆上了新漆的朱红色大门之前。
一个穿着孙家内务大管事服饰,身材微胖,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和煦笑容的中年人,从那兽车之上走了下来。
他的手中,捧着一个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精致木盒,径直走到了守门的士卒面前。
“在下孙福,奉我家家主孙不语之命,特来为陆御史,送上一封请柬,还请通报—
声。
,那士卒听到这名号浑身一颤,连忙打开大门,侧过身,将他让了进来。
公房之内,陆青言正坐在一盘棋之前。
他的对面空无一人。
孙福走入公房,先是对着那个甚至都未曾抬一下头的少年背影,恭躬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然后,才将手中的那个木盒,轻轻地放在了陆青言身旁的茶几之上。
“陆御史。”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
“我家家主孙不语,特于三日后,在家中百草园设下薄宴,一来是为您接风洗尘,二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郑重。
“——是想与您谈一笔,关乎整个南云州未来的大生意。“
陆青言手中的那枚黑子,悬在了半空。
许久,才缓缓地落在了棋盘之上个出意料的位置。
“啪。”
一声轻响,整盘棋的局势,瞬间逆转。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
“替我谢过孙谷主。”
“届时,陆某定当准时赴宴。”
孙福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再次对着陆青言的背影,作了一个揖。
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也不知叶观南从哪里收到的消息,他急忙赶到了巡天监,一个箭步便冲到了陆青言的面前。
“陆青,这宴会去不得!”
“孙不语此,笑藏刀,吃人不吐骨头!”
“他那座百草园,名义上是药圃,实则是他的人间地狱!多少与他作对的人,最后都成了他园里的花肥!“
“他现在请你,绝没安好心!”
陆青言却只是看着那份躺在茶几之上的请柬,脸上露出玩味。
“叶大人,我知道是鸿门宴。“
“但您觉得,我现在有拒绝的资格吗?”
“孙不语现在代表的可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南云州的世家势力。”
“所以,这一趟,我非去不可。”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倒要亲眼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三日后,药王谷孙家,陆青言孤身一人赴宴。
孙家的府邸,坐落在镇南城郊外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谷之中。
没有高墙,没有护卫。
只有一条由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着穿过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竹林。
竹林尽头,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园林。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皆掩映在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奇花异草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百草清香与泥土芬芳的味道,让人闻之忘俗。
孙福将陆青言引至园林的最深处,一座完全由透明琉璃打造而成的巨大暖房之前。
暖房之内,雾气氤氲,各种陆青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珍奇灵植,在其中肆意地生长着。
孙不语就站在那片充满个生命气息的雾气之中。
他穿着一丫素雅的青衫,手中拿着一把小小的银剪,正亲自侍弄着一株开着妖异血色花朵的植物,姿态优雅。
见到陆青言,他笑着直起个身。
指着那株血色妖花,热情地介绍道:“陆御史请看,此花名为血菩提,以九十九名炼气修跌的心头血浇灌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开花。其果实,是炼制三阶丹药化神丹的主药之一,,o
他抬起头,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带着一丝艺术家般的陶醉。
“美吗?”
陆拱:“恕在下欣赏不来。”
“哈哈。”
孙不语没有多言,只是引着陆青言来到席间。
宴席之上,只有他们二人。
孙不语没有谈论任何关于周常安和安抚使司的事,反而对陆青言企加赞赏。
“陆御史,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老夫平生,最欣赏的就是有本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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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云州这潭水,为浑个。朝廷那些规,在这窃行不通。”他为陆青言斟上个一杯散发着浓郁灵气的琥珀灵酒,“你我联,如何?”
“欠个那个只会喝酒的叶观南,将整个南云州牢牢掌控在手中。”
“到时候,你做你的铁血御史,我做我的富家翁,我们共同制定这南云州的“新规矩,9
“孙谷主。”陆青言说道,“你很有乘。”
孙不语的眉毛挑个一下。
“哦?”
“以万物为刍狗,以众生为花肥。”陆青言端起面前那杯灵酒,放到鼻尖轻轻地嗅尔嗅,“视生命为艺术,视枯荣为画卷。”
“这份心性,这份手笔,陆某佩服。”
孙不语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真诚起来。
“陆御史谬赞,老夫不过是遵循天地自然之理罢。”
“草木枯荣,是为化作春泥,滋养爆的生命。”
“能将自己这一生奉献给那伟企的丹道,是我的荣幸。”
他的声音充满个传道者般的狂热。
陆青言没有反驳。
他只是将杯中那杯灵酒,倾倒在了身前那片漆黑的土壤之上。
酒液渗入土壤,发出“滋滋”的轻响。
“我的想法很简单。”
陆青言站起个身,他看着那满园的奇花异草,轻声道:“我的规里,没有药人,也没有花肥。”
“只有活生生的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完,他对着孙不语一拱手。
“酒,陆某喝个。””生意,就不谈个。“
“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