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清河河堤热火朝天的工地上,一个负责在河床深处清淤的民夫,突然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挖……挖到宝了!”
声音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工地。
所有听到声音的工匠与民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在那段早已被截住了河水的河床淤泥处,一尊造型古朴,通体由青黑色的岩石雕琢而成,被厚厚的青笞与淤泥所复盖的巨大石兽,正半露着身子躺在那里。
石兽的造型极为奇特,龙头,狮身,鱼鳞,龟足。
正是那传说之中,龙生九子之一,性喜水,善负重,可镇压一方水脉的镇水神兽——“蚣蝮”。
“快!快去禀报陆大人!”
工房主簿张德全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拍了拍身旁那早已是看傻了的下属,几乎是吼着说道。
半个时辰之后。
陆青言的身影,出现在了那早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河床之上。
他拨开人群,走到了石兽面前。
“大人。”
鲁大师的声音在他的身旁响起。
他伸出手,如同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在那冰冷的石兽之上摩挲着。
“这不是普通的镇河兽。”他说道,“这……这是测量石。”
鲁大师蹲下身,用手指在被磨得有些模糊的刻文之上,一点一点地辨认着。
“大夏立国之初,清淤至此,立石为记。”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惊呼。
“又……又挖到一尊!”
随着挖掘的深入,工匠们竟接连又从那淤泥的深处,挖出了两尊样式相近,但细节不同的石兽。
而且它们的腐蚀程度,与那身上的刻文,截然不同。
鲁大师看着那三尊并排摆放在一起的石兽,眼睛里竟突然有些湿润。
他走到那三尊石兽的底座之前,蹲下身,仔细地辨认着。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陆青言:“大人。”
他手指向其中一种石兽:“这一尊,刻的是‘前顺二年,河道重浚,以此为鉴’。”
他顿了顿,又指向了另一尊腐蚀得最为严重,几乎已是看不清字迹的石兽。
“而这一尊……刻的是‘大业五年,平定水患,告慰苍生’。”
“大业,前顺……”
陆青言睁大了眼睛。。
这两个年号,是大夏之前的两个王朝。
从大业、前顺,到现在的大夏,时间跨度,长达……四百年。
“大人。”鲁大师的声音中满是敬意,“四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广陵先民,都在与这水患进行抗争。”
“他们疏浚河道,筑起堤坝,然后刻下石兽,埋入河床,为后人留下标记。”
他看着那个沉默不语的少年,眼中骤然升腾起一团炽热的火焰。
“我们……”
“……并非是在孤军奋战啊!”
那声音,象是跨越了四百年光阴的洪钟,在陆青言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那本已是绷紧到了极致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些日日夜夜,压在他心头,让他寝食难安的苦闷,挣扎,迷茫,那些关于“道”与“术”,关于“公义”与“私心”的反复拷问。
在这一刻,被撞得粉碎。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浊气,很长,很沉。
他将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所积攒的所有疲惫,所有不安,都一并吐了出去。
然后,他笑了。
起初,只是嘴角微微地勾起,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嗤笑。
象是自嘲,又象是解脱。
紧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
“哈哈哈哈——!!!”
他仰起头,对着那奔流不息的清河,对着那苍茫无言的天地,酣畅淋漓地大笑着。
周身枷锁尽除,只有一种纯粹的快意。
笑声渐渐地平息了。
陆青言转过身,那双充满了疲惫的眸子,此刻竟变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般,清澈,明亮,再无半分的阴霾。
他整个人都仿佛被洗涤过了一般,脱胎换骨。
他走到那三尊石兽之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这一揖,拜的不是神佛。
拜的是这四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之上,为了同一个信念而默默坚守,默默抗争的无数魂灵。
直起身,他看向张德全。
“张师傅。”
“仿照古制,也为我们,雕刻一尊新的石兽。”
张德全一愣,脸上瞬间涨得通红,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了一声。
“是,大人!”
“请大人留下刻字。”
陆青言接过鲁大师递过来的笔墨。
他没有半分的尤豫,在那早已备好的宣纸上,挥毫写下了一行大字。
那字,不再是之前那种藏锋于内的馆阁体,而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充满了煌煌之威。
“大夏广陵之民,清淤于此。”
此事之后,广陵县城恢复了平静。
城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河堤工程依旧热火朝天,民夫的号子声震天响,在高额工钱的激励下,工程的进度一日千里。
街面上的商铺照常开张,百姓们的生活似乎也毫无影响,依旧在为每日的生计奔波劳碌。
但一切又都透着一股诡异。
广陵县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这份压抑到令人窒息的平静,足足持续了十日。
直到第十日的清晨,一阵如同惊雷般的马蹄声,彻底撕碎了这份诡异的宁静。
一百名身着特制玄铁重甲,腰佩破法强弩,脸上戴着狰狞鬼面面具的骑士,从那东边的官道之上席卷而来。
东山郡守府,玄甲卫。
所有人都以为,张承志是来问罪的。
然而,玄甲卫却直接将平阳李府围得是水泄不通。
“砰!”
李家的朱红色大门被撞得粉碎。
哭喊声,求饶声,器物破碎声,此起彼伏。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李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少,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戴上了镣铐被押了出来。
所有的田产,商铺,地契,帐册,尽数被查封,粘贴了盖着郡守府大印的封条。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这雷霆万钧的手段,让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看傻了眼。
直到那百名玄甲卫,押解着李家的囚车,悄无声息地退去,李府门口只剩下那满地的狼借,和那扇早已破碎不堪的大门。
他们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家,真的倒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