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未至。
天色却已阴沉下来。
浓重的铅灰色云层,如同凝固的铁水,低低地悬在广陵县郊外这片荒凉的山谷之上。
风从谷口灌入,盘旋呼号,没有吹起半点尘土,只带来刺骨的寒意。
这里便是落云坡,但本地人更习惯叫它“断魂林”。
传说几百年前,这里曾是一处惨烈的古战场,数万兵卒的骸骨就埋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之下。
怨气与煞气终年不散,浸染了此地的每一寸山石,每一棵草木。
这里的树木都长得扭曲而矮小,树皮干裂,象极了挣扎的老人伸向天空的枯槁手臂。
地面上看不到寻常山野的沃土,只有一片片被风化的灰白色岩石,和从石缝中钻出的,带着铁锈色斑点的野草。
空气是凝滞的,沉重的。
呼吸之间,仿佛能吸入某种有形的微粒,让人的喉咙感到一阵干涩的刺痛。
陆青言就坐在这片死寂山谷的最中央。
他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巨石上,背后的“魂渊”剑用粗布包裹着,斜斜地靠在石壁上。
他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黑色劲装,在这片灰白色的背景中,渺小得如同一粒不起眼的黑芝麻。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时辰,但他并非是在被动地等待。
他双手的手掌平平地按在身下的土地上,双目微闭,呼吸变得悠长而又缓慢,若有若无,几乎与这山谷之中的风声融为了一体。
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他身周三尺之内的尘土与碎石,都会随之发生一阵如同脉搏般的起伏。
一阵低沉到几乎无法用耳朵捕捉的嗡鸣声,在这片山谷之中缓缓地回荡。
那声音并非来自于空气的流动,而是来自于他身下这片大地。
他不知道任命的文书何时能到,他也不再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张纸上。
他这一生,似乎总是在赌。
前世,他赌的是人心,是规则,是资本的流向。
今生,他赌的是自己的命。
但他从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完全地交到别人的手上。
他将父亲,将重伤的陈铁山送入了地下城。
那不是为了让他们苟活,而是为了清空自己的软肋,是为了让自己再无后顾之忧。
哪怕是输。
他也要昂着头,用自己的方式,拼尽全力地输。
他之所以将决战的地单击择在这里,跟他从《镇狱神体》中了解到的一门秘法有关。
此时他正运转着《镇狱神体》。
丝丝缕缕的地煞之气,如同无数根钢针,从四面八方渗透进他的身体,试图侵蚀他的神智,搅乱他的气血。
但他识海之中,那尊观想而出的东岳泰山神君法相,在这股魔念的冲击之下非但没有动摇,反而愈发的凝实。
在法相神威的镇压之下,那些暴戾煞气被一点点地驯服炼化,化为淬炼他肉身的精纯养料。
一阴一阳。
一乱一序。
在这片古战场上,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甚至有闲遐去思考,李玄风会以何种方式出现。
是会如那日一般,直接将灵压复盖落云坡;还是会象一个猎手一样,潜伏到自己身边,发出致命一击?
亦或是……
陆青言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铅灰色的天空。
风停了,云静止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
下一刻。
一道青色的光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天穹的最顶端。
那光点起初只有米粒大小,却在一瞬间骤然放大。
前一刻,天空还是空无一物。
下一刻,一轮青色的太阳,便已诞生于穹顶之上,取代了那轮真正的烈日。
刺目的青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将整座山谷都映照成了一片诡异的青色。
一股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从天而降。
地上的碎石开始微微颤斗,野草被压得匍匐在地,甚至连空气本身,都变得粘稠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凝固。
陆青言感觉自己的胸口像被狠狠挤压了一样,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困难。
他体内的官气疯狂运转,化作一层薄薄的青铜色光晕笼罩全身,才勉强将这股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威压抵消了些许。
这就是筑基期。
这就是真正的力量。
它不需要任何技巧,仅仅是存在本身,就足以让炼气期的修士,心生绝望。
青色的光晕之中,一道人影缓缓降下。
他没有御剑,就那么冯虚御风,一步步地从高天之上走下来。
仿佛在他的脚下,有一条看不见的台阶。
他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袍,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神态倨傲。
正是李玄风。
他悬停在了山谷上空,约莫十丈的高度。
低着头,俯瞰着地面上那个渺小如同黑点的身影。
他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半分的杀意。
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神明在审视凡人的淡漠。
“陆青言。”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很不错。”
“你是我修道以来,遇到的最有趣的人物。”
“只可惜……”
他摇了摇头,那声音里,充满了上位者对下位者那种发自骨髓的惋惜与怜悯。
“你太自私了。”
“为了你那可笑的尊严,为了满足你那点可怜的,所谓的英雄主义。”
“竟不惜抛下自己的父亲,抛下那些对你忠心耿耿的朋友与下属,独自一人,来此送死。”
“你所谓的守护,不过是你用来满足自己私欲的借口罢了。”
他企图用这种方式,从道德根源上去击溃陆青言的道心。
他要让眼前这个少年,在死之前,先品尝到信仰崩塌的滋味。
他要让他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毫无意义的。
然而,面对他这诛心之言,陆青言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的动摇。
他仰头看着天空的李玄风,然后笑道:“自私?”
陆青言的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