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鼓的馀音,还在县衙的梁柱之间嗡嗡作响。
那股子官威与肃杀,却早已随着钱炳坤那声有气无力的“退堂”,消散得无影无踪。
大堂之外,围观的百姓们带着满腹的困惑与不甘渐渐散去,但他们的议论声却盘桓在县衙门口的青石板路上,久久不息。
“陆大人这是怎么了?竟会向李家那仙师低头?”
“什么程序,什么王法。难道眼睁睁看着好人被欺凌,恶人逍遥法外,就是规矩吗?”
“唉,终究是骼膊拧不过大腿。那可是天上的仙师,背后有青云剑宗撑腰,陆大人再厉害,终究也只是个凡人官,怕也是没办法。”
失望的情绪如同瘟疫,在人群之中蔓延。
李玄风没有走。
他站在公堂中央,负手而立,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陆青言同样没有走,他看着李玄风,眼神深邃如渊,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两人之间隔着不过十丈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泾渭分明,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终于,李玄风似乎是厌倦了这场无声的对峙,他对着陆青言随意地拱了拱手:“陆大人,本座等你的公道。”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县衙。
……
平阳李府,后花园。
李玄风穿着一身宽松的便服,品着一壶刚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在他的对面,李正源正襟危坐,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解。
“玄风。”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今日在公堂之上,你明明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为何不趁势追击,一举将那陈铁山定罪下狱?”
“只要废了那莽夫,便等于斩了陆青言的一条臂膀。届时,我们再徐徐图之,那小子便再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了。”
李玄风闻言,却是笑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自从我回来之后,您似乎变了。”
“变得……只懂得用最直接的暴力来解决问题。”
李正源的脸色微微一僵。
李玄风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只是继续说道:“杀一个陈铁山有什么用?陆青言只会再找来一个王铁山,张铁山,他手底下那群亡命的老兵多的是。”
“我们要对付的,从来就不是他身边的一条狗。”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
“而是他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的根基是什么?”李玄风自问自答,“是他定下的那套所谓公正的新规矩,是那些被他用一点小恩小惠收买的愚民之心。”
“要刨掉这根基,最好的法子,不是我们亲自动手。”
“而是逼着他,用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去亲手处罚他自己的人。”
“陈铁山当街杀人,有违《大夏律》,这是事实。陆青言今日在公堂之上,为了维护他自己的公正性,不得不退让,这也是事实。”
“他想保住他的规矩,就必须公正地处理陈铁山。可他一旦处理了陈铁山,他就会失去那群老兵的信任,失去民心,自断臂膀。他若是不处理,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一个笑话。”
“这,才叫真正的杀人诛心。”
李玄风看着父亲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父亲,这个世界不是没有规矩的。”
“永远有比你拳头更大的人。”
“我即将筑基,在宗门之内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等着抓我的错处。我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用规矩杀人,远比用刀剑杀人要高明得多,也安全得多。”
李正源看着自己那早已变得无比陌生的儿子,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漠然与算计的眼睛,心中升腾起一股自豪。
但在自豪的背后,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
深夜。
典史公房之内,烛火通明。
陆青言独自一人坐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之前。
他的面前,没有堆放任何的卷宗,只有那盏在风中微微摇曳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之上,拉得很长。
“咚咚。”
敲门声响起,苏婉清推门而入。
她的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帐册。
“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陆青言没有去看那帐册,他只是看着苏婉清那张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秀丽的脸,声音平静。
“你怎么看?”
苏婉清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这个人很不好对付。”
“他从不跟你正面起冲突,他就是在针对你的根基。”
陆青言闻言,点了点头。
“你看得很准。”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苏婉清的身边。
一股混杂着淡淡墨香与少年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苏婉清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半拍。
“我需要你。”
他看着苏婉清那双灿若寒星般的美眸,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需要……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调查一下李玄风。”
“哦……”
苏婉清拉长了声音。
陆青言没注意到这些,只是继续说道:
“我想知道他李玄风,一个并无顶级天资的修士,凭什么能在资源竞争残酷的青云剑宗立足?”
“凭什么,能得到那位外门丹堂长老的青睐?”
“他修行的资源,到底从何而来?”
苏婉清点了点头。
“好,三日之内,我会给你答案。”
第四日深夜。
当苏婉清再次推开典史公房的大门时,脸上带着疲惫,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跃动着兴奋。
她将一叠密报放在了早已在此等侯多时的陆青言面前。
“你要的答案,我找到了。”
陆青言将密报拿了起来。
密报之上只有一笔笔清淅的帐目,一条条明确的资金流向。
平阳李家,每年都会通过各种各样隐秘的渠道,向一个开设在东山郡城的钱庄账户之中,导入一笔数额惊人的巨款。
而那个账户的所有人,正是青云剑宗外门丹堂的大长老,陈元。
那些钱,并非是普通的金银。
而是由李家,将每年从那座“聚宝盆”赌场之中,所攫取到的海量利润,通过各种手段,兑换成修仙世界里的硬通货——灵石。
陆青言看着那帐目之上,那一串串足以让任何一个郡守都为之眼红的数字,他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他全明白了。
“聚宝盆……”
他缓缓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不错。”
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佩。
“那不仅仅是李家的钱袋子,更是李玄风的仙途命脉。”
她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之前,伸出手指,点在了“聚宝盆”的位置上。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根。”
苏婉清继续说道:“据我的人查探,聚宝盆赌场之所以能屹立不倒,甚至得到州府的庇护,其关键,并非是李家在官府的关系有多硬,而是因为它背后,牵扯到了一张遍布整个东山郡,乃至周边数个郡府的巨大政商关系网。”
“你看这里,城阳县最大的粮商王守义。他每年都会从‘聚宝盆’贷出一笔巨款,用于囤积居奇,操控粮价。而作为回报,他则会利用自己的渠道,为李家收购那些炼制低阶丹药所需的凡俗药材。”
“郡城之内,至少有三位郡守府的实权官员,在聚宝盆里有着数额不菲的干股。”
“这张网,才是李家,才是李玄风的师傅陈元,真正看重的东西。”
“那不仅仅是一个钱袋子。”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
“那是一条能为他源源不断地输送各种凡俗资源,人脉,乃至政治影响力的生命线。”
陆青言静静地听着,他终于明白了,为何郡守张承志,在明知李家是地方毒瘤的情况下,却始终没有对其下死手。
这张网牵扯的利益太大了,大到就算是张承志这位东山郡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也不敢轻易地去触碰。
一旦这张网被撕破,那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让整个东山郡的官商界,都发生一场剧烈的地震。
到那时,他张承志,也未必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
“所以,我们的敌人,从来就不是李玄风一个人。”
陆青言的声音,在寂静的公房之内缓缓回荡。
“而是这张,由无数人的贪婪与欲望,所交织而成的网。”
苏婉清点了点头。
“不错。”
“这也是我之前为何会说,你根本不可能赢的原因。”
“因为你要对抗的,是整个东山郡的旧秩序。”
她看着陆青言,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现在,你还觉得,你有胜算吗?”
陆青言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了那副巨大的舆图之前,伸出手指,同样按在了“聚宝盆”赌场的位置上。
“这一次,我一定要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