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的馀晖如同融化的金子,洒在清河那宽阔的江面之上,粼粼的波光映照着两岸的青翠。
河堤之上,陆青言与苏婉清并肩而立,任由那带着水汽的晚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鲁大师正带着县衙与苏氏商行的工匠们收拾着最后一批堪舆测绘的工具。
经过了数日的奔波,这条绵延数十里的清河大堤,其每一块的土质,每一段的流速,每一个潜在的隐患,都已经被他们记录在了图纸之上。
“陆大人。”
苏婉清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看着远处那座在暮色中渐渐安静下来的广陵县城,声音清冷悦耳。
“初步的勘测,今日算是告一段落了,鲁大师他们发现的问题,比我们最初预想的还要多,还要棘手。”
“若想在半年之内将其修缮加固,需要的人力、物力,都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她转过头,看着陆青言,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
“县衙那边,可都准备好了?”
陆青言没有去看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条蜿蜒曲折,如同巨龙般盘踞在这片土地之上的清河之上。
“苏小姐的队伍办事效率之高,专业之精,陆某佩服。”
他先是客气了一句,随即说道:“至于县衙这边,自当是全力配合。”
“哦?”
苏婉清问道:“如此巨大的工程,推进起来可实属不易。”
陆青言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
“苏小姐,修河堤看似是工程之事,归根结底,还是人事。”
“想要马儿跑,就得给它吃草,也得让它看到希望。”
“我广陵县的百姓,他们缺的从来都不是力气,而是一个能让他们挺直腰杆,堂堂正正,靠着自己双手吃饭的机会。”
他看着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声音平静。
“明日一早,我们便正式开工。”
苏婉清看着他那被夕阳馀晖映照得如同镀上了一层金边的侧脸,心中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她点了点头。
“好。”
翌日。
广陵县衙门口那面巨大的告示墙上粘贴了一张崭新的告示。
《广陵县清河大堤工程劳务招募及保障条例》
奉县尊钱大人谕:
清河大堤,百年大计,关乎我广陵万千百姓之生死存亡。
今库银充裕,又得苏氏商行鼎力相助,特此面向广陵县,乃至周边各县,广招天下能工巧匠、健壮民夫,共筑河堤。
一、工食待遇:凡参与本次工程之民夫,每日工钱三十文,三餐管饱,皆为白面馒头,顿顿有肉。
凡有一技之长之匠人,经工房与鲁大师评定等级,工钱另议。
二、伤病保障:凡在工地上,因工受伤者,所有医药费用,皆由县衙与苏氏商行共同承担。
若不幸身故者,一次性抚恤白银五十两,其家中子女,可由县衙出资,送入县学启蒙。
三、晋升渠道:所有民夫,皆可凭实绩晋升。
凡做事勤恳,能力出众者,皆有机会晋升为工头,队长,乃至更高的职位,工钱亦随之水涨高高。
四、杂工招募:另,工地上需招募烧水、送饭、缝补浆洗之杂工若干,妇人、半大之孩童,皆可报名。
工钱虽不及民夫,亦可保一家温饱。
落款,是县令钱炳坤那鲜红的县衙大印,典史陆青言那方正的官印,以及苏氏商行那繁复的商会印章,三方共同签押。
当这张告示的内容,被那些识字的秀才在人群之中念出来的时候,整个广陵县都疯了。
“天哪!一天三十文?还管三餐白面馒头,顿顿有肉?!”
一个平日里在码头上扛大包,累死累活一天,也只能挣上十几文钱的苦力汉子,听到这个消息,眼珠子都红了。
他扔掉手中那半个干硬的窝头,拨开人群,就朝着县衙门口的方向挤了过去,那力道大得象一头发了疯的蛮牛。
“让开!都他娘的给老子让开!谁也别想挡老子的财路!”
“抚恤五十两?受伤了还管医药费?!”
一个腿脚有些残疾的老石匠,听完之后,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就流下了两行热泪。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给那些大户人家盖宅子,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东家不仅一文钱的医药费没给,反而还嫌他晦气,将他扫地出门。
从那以后,他便只能靠着打打零工,勉强糊口。
可现在……
官府竟然愿意为他们这些最底层的苦哈哈兜这个底了?
高薪,保障,未来。
谁都知道百姓们要的东西是什么,但是几乎没人会将他们的想法放在心上,眼下,陆青言借着李家的五万两,不介意来一次“均贫富”。
一时间,县衙门口那负责报名的长桌前人山人海,挤得是水泄不通。
那些平日里因为生计而奔波,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疲惫的匠人、苦力,此刻,一个个都象是打了鸡血一般,眼中放着光,拼了命地往前挤,生怕自己落在了人后。
那场面,比过年时抢头香还要热闹。
甚至就连邻县的一些工匠,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纷纷扛着自己的工具,连夜朝着广陵县的方向赶来。
陈铁山带着他手底下那二十多个弟兄,早已在现场拉起了一道人墙,维持着秩序。
可饶是他们这群在沙场上都杀过几个来回的悍卒,面对着这股由最朴素的生存欲望所汇聚而成的狂热人潮,也感到了一阵阵的压力。
“都他娘的别挤了!排好队,一个个来!”
吴勇扯着他那破锣似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吼着,但他的声音很快便被那鼎沸的人声给彻底淹没了。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人群的外围,一个老者,正拉着一个约莫只有七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踮着脚,一脸期盼地朝着报名处的方向张望着。
正是巷口卖炊饼的张老汉和他的孙女丫丫。
吴勇拨开人群,走上前,为这对爷孙挡住了身后拥挤的人潮。
“老人家。”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洪亮,却刻意放缓了许多,“丫丫还这么小,身子骨又弱,怎么也带她来这儿凑热闹?”
张老汉看到是吴勇,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立刻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吴捕头!您……您可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拉着丫丫给吴勇下跪。
吴勇连忙伸手将他扶住。
“使不得,使不得。”
“吴捕头,您有所不知啊!”张老汉激动得满脸通红,指着那张告示,声音里充满了喜悦,“陆大人和那位苏小姐,真是活菩萨下凡啊!”
“他们说,这工地上也缺些烧水、送饭、缝补衣物的杂工,让咱们广陵的这些妇人和半大的孩子,也能去领一份工钱。”
“丫丫这孩子懂事。”他摸了摸丫丫那有些枯黄的头发,眼中满是疼爱,“她……她想给家里,多挣几文钱。”
吴勇低下头,看着那个因为有些害怕而躲在爷爷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半个小脑袋,用那双如同小鹿般清澈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小姑娘。
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营养不良的菜色,但那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吴勇那颗早已被磨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他从自己的怀里摸索了半天,最终摸出了两枚沾着汗渍的铜板。
他蹲下身,将那两枚铜板塞进了丫丫有些冰凉的手心里。
“去。”
他用自己那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丫丫的脑袋,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
“去街口买串糖葫芦吃吧。”
丫丫看着手中那两枚对她而言堪称“巨款”的铜板,又看了看眼前这个面容凶恶,眼神却异常温柔的独眼叔叔,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而这一幕,被不远处一辆停在路边的马车里的一双清冷的眸子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