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言上前一步,独自面对着整个公堂的压力。
他的身形依旧略显单薄,但脊梁却挺得笔直,象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
对面的方克,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眼神中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在他看来,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面对自己布下的“仙缘大义”和“宗门威胁”双重死局,除了磕头求饶,还能做什么?
然而,陆青言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少年并没有慷慨陈词,也没有义愤填膺。
他先是微微躬身,对着堂上的张承志行了一礼。
随即,他好象牵动了牢里留下的旧伤,脸色微微一白,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那咳嗽声不大,却显得格外虚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他一手扶着父亲的椅子,一手捂着嘴,身体微微颤斗,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这一幕,让堂下许多旁听的百姓,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浓浓的同情。
他们想起了这对父子前几日的遭遇,想起了陆青言浑身是血被拖进天牢的景象。
“唉,这孩子……也太惨了。”
“是啊,明明是好官,却落得如此下场……”
细碎的议论声虽小,却清淅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李正源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而方克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这小子,还没开口,就先用一招“示弱”,赚取了满堂的同情分。
高明,但……仅此而已。
在绝对的“大义”和“实力”面前,区区一点同情心,又能算得了什么?
终于,陆青言缓过了气。
他抬起头,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他先是对着张承志,声音诚恳地说道:“回禀郡守大人。家父一生忠于王法,为官刚直,或许在行事之上,有不周之处,未能圆滑地处理好与平阳李家的关系。”
“若此事当真因此引得青云剑宗的仙长们误会,进而怪罪下来……我父子二人,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绝无半句怨言!”
这番话一出口,满堂皆惊。
陆远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急道:“言儿,你胡说什么!”
李正源和方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和狂喜。
他们本以为会是一场唇枪舌剑的苦战,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缴械投降了?
张承志的眼中,也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他还以为这个能策划出那份《拨乱反正之策》的少年,会有什么惊世之言,没想到,也不过是个懂得取舍,却无力回天的年轻人罢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之时,陆青言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但是!”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陆青言的声音不再虚弱,反而变得清越洪亮,响彻整个公堂:“家父之所以制止李家扩张灵田,并非如方讼师所言,是罔顾大局,更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他这么做,恰恰是为了保全我广陵县数万百姓的性命!是为了守护郡守大人您治下的安宁!是为了避免一场足以让广陵县从版图上彻底消失的弥天大祸!”
什么?!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方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厉声喝道:“一派胡言!危言耸听!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这个!”
陆青言不理会他的叫嚣,而是转身示意站在县衙外的陈铁山,捧出了几本早已备好,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陈旧的册子。
他接过册子,高高举起,对着堂上朗声道:“学生这里,没有状纸,也无意与方讼师做口舌之辩。只有几份我父在任时,县衙留存的公务卷宗,想请大人过目!”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那几本册子上。
册子的封皮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写着几个大字。
《广陵县水利堪舆图》
《广陵县历年河道修缮用度册》
《广陵县水文志异录》
……
这是什么东西?
水利图?旧帐本?
所有人都懵了。
大家都在讨论“仙缘”、“宗门”、“大局”、“风险”,你倒好,直接掏出了几本跟水利工程相关的技术资料?
这是来公堂听证,还是来做年终述职报告的?
画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诡异。
李正源脸上的错愕,瞬间就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篾。
他冷笑一声,低声对着方克说道:“我当他有什么后手,原来是黔驴技穷了。想用这些鸡毛蒜皮的旧帐本,来转移视线,混肴视听吗?可笑至极!”
方克也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智珠在握的笑容。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眼神中充满了不屑。
打官司,最怕的就是对方有你不知道的底牌。
可现在,对方的底牌翻出来了,居然是几本毫不相干的旧卷宗。
这仗,还怎么输?
他甚至懒得开口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陆青言,想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溺水之人,胡乱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可笑,又可悲。
公堂之上,郡守张承志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本以为陆青言会拿出李家欺压百姓的直接证据,或是从律法层面进行反击。
可这几本卷宗……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想说,陆远在任期间,大修水利,劳苦功高,想以此来博取功过相抵的机会?
太天真了。
在“仙门”这种级别的威胁面前,区区一点凡俗政绩,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他终究是对那个能策划出惊天阳谋的少年,抱有最后一丝好奇。
又或许,是他想借此看看,这个被逼入绝境的年轻人,究竟能做出何等荒唐可笑的举动,以便彻底断了心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惜才之念。
“呈上来。”
张承志淡淡地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两名郡府卫兵走下堂前,从陆青言手中接过那几本陈旧的卷宗,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上台阶,将其恭躬敬敬地放在了张承志面前的公案之上。
一时间,整个公堂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几本平平无奇的卷宗之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好奇心被吊到了顶点。
大家都想看看,这少年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张承志伸出手,随意地搭在最上面那本《广陵县水利堪舆图》上,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和审视,缓缓地,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