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云盟成立大典的喧嚣还没在青风郡城墙根下散干净,那股被万众捧着的热乎劲儿,就跟让秋雨淋了的柴火似的,滋滋冒起青烟,眨眼只剩满地湿灰烬,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现实倒先冒了头。
盟主的名头是戴上了,可这顶帽子沉得能压弯腰,里头装的不是金银,全是各家扯不清的算计和满得快溢出来的心思。玄道院正堂改叫“盟议堂”,敞亮是敞亮,这会儿挤满了人,空气稠得象熬老了的粥,吸口气都觉得闷得慌。
头一个跳出来挑事的是惊雷阁那位红脸长老,嗓门大得能震掉房梁上的灰:“按功分配?说得倒好听!秘境里头,咱雷阁弟子冲在最前头,雷法破邪,伤得最重!现在划地盘、分灵矿,倒要跟那些躲在后头摇旗呐喊的平起平坐?天下没这道理!”话没说完,眼睛就斜斜瞟着碧水门那边几个带伤、脸色还没缓过来的弟子,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碧水门那位素来柔婉的女长老,这会儿脸上也挂不住了,声音虽说还保持着水似的软和,底下却藏着冰碴子:“张长老这话可不公道。要不是我门水愈之术及时护着,贵阁伤亡怕是更重。再说了,探查灵脉、安抚地气,哪样不是我碧水门出的力?难不成只有舞刀弄枪才算功劳?”没明着骂,可眼神里那点“莽夫”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
郡守府派来的几个文官代表,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李穆称病没来,明摆着是躲清净。他们手里攥着青风郡历年的税赋帐册、矿脉图谱,这是他们仅有的筹码,可在这群动刀子比说话还利索的修士面前,这点世俗权柄薄得象张纸,一捅就破。只能干听着、记着,脸灰扑扑的没半点血色。
石虎抱着骼膊站在楚玄身后,牙咬得咯咯响,铜铃大的眼睛瞪着底下吵吵嚷嚷的人,恨不能当场拔了刀,把那吵得最凶的几个劈了。苏文坐在楚玄下首,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玉简卷宗,手指在个算盘模样的法器上飞快拨弄,眉头拧成了疙瘩,时不时凑到楚玄耳边低语几句,语速快得跟雨打笆蕉似的。
楚玄坐在上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他没说话,就听着、看着。底下每张或激动或憋闷的脸,每回看似义正辞严的争执,背后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在他眼里清楚得跟掌纹似的惊雷阁想多占矿脉,好快点恢复实力;碧水门更看重灵泉和药圃的归属;郡守府拼命想保住原来的赋税份额和行政权;就连底下几个刚投靠来的小家族,也在偷偷递眼神,琢磨着怎么从巨头牙缝里抠点肉渣。
吵了大半天,啥章程都没定下来。
就在那红脸长老又要拍桌子跳起来的当口
“报!”
一名玄甲军士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冲进议事堂,“扑通”跪倒在地,声音撕得跟破布似的:“盟主!各位宗主!东境……东境的炎狼骑前锋已经冲破黑风隘口!守隘的兄弟……全没了!他们速度快得吓人,沿途烧杀,最多……最多明日正午,就能兵临城下!”
死寂。
刚才还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一群人,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战争的铁蹄,可不会等你吵出结果再上门!
那红脸长老张着嘴,后面的话全噎在喉咙里,只剩粗重的喘气声。碧水门那位女长老下意识攥紧了衣袖,指节都泛了白。
楚玄敲扶手的手指停了。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每张慌了神的脸。
“吵啊,”他声音不高,却冷得象三九天的冰棱,砸在每个人心上,“怎么不吵了?是觉得东阳王的炎狼骑会跟你们讲道理,还是觉得他们破城之后,会按你们刚才争的比例,来分你们的家眷、你们的山门?”
没人敢吭声。
“苏文。”楚玄侧过头。
苏文立刻站起来,拿起一份刚紧急算好的文书,语速快却字字清楚:“根据现有情报,炎狼骑主力约三千人,全配了赤焰兽,最擅长冲锋破阵。那三大金丹客卿,修为该在金丹中期,功法属性分别是火、金、毒。黑风隘口丢了,敌军没了天险挡着,正是势头最猛的时候。”
他放下文书,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现在最要紧的不是争好处,是活命!请盟主下令!”
楚玄的目光落在惊雷阁那位红脸长老身上:“雷长老,你惊雷阁雷法刚猛,最擅长攻坚。郡城西面地势开阔,正适合炎狼骑展开冲锋。我要你带惊雷阁精锐,再配一千郡府兵修,立刻去西城外落雷坡,顺着山势布‘九劫雷杀阵’!能不能挡他们一阵子?”
那红脸长老脸色变了好几变,猛地一抱拳,嗓门依旧大,却没了之前的戾气,只剩一股豁出去的狠劲:“盟主放心!雷阁在,落雷坡就在!就算拼光了,也得崩掉炎狼骑满口牙!”
“好。”楚玄点头,又看向碧水门那位女长老,“水长老,碧水门功法绵长,擅长守御疗伤。城里伤员救治、防御阵法维护,还有最关键的内城水系防御,全交给贵门负责。能不能保证城里不乱、防线不垮?”
女长老深吸一口气,敛衽行了一礼,声音恢复了沉静:“必不负盟主所托。”
“石虎。”
“俺在!”
“玄甲军是全军的尖刀,随时待命。哪处防线压力最大,你就带人顶上去!”
“喏!”石虎照着胸口捶了一拳,吼声震得人耳朵发颤。
“郡守府各位,”楚玄最后看向那几个文官,“立刻清点所有库房里的灵材、丹药、箭矢,按苏先生列的清单统一调配,半点差错都不能有!打仗的时候,要是有人阳奉阴违、推三阻四”他顿了顿,没往下说,可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几个文官腿肚子直打哆嗦,连连点头称是。
一道道命令说得清楚明白,没半点商量的馀地。生死关头,所有的小算盘都被砸得稀碎,求生的本能硬是被拧成了一股绳。
众人领了命,急急忙忙就要走。
“等等。”楚玄忽然又开口。
众人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楚玄走到堂中,目光再扫过众人,语气缓了些,却更显沉重:“仗要打,规矩也得立。今天事急,没法细算功过赏罚。”
他抬起手,指尖飘出一缕淡金色的混沌灵气,不是用来打人的,反倒在空中飞快勾出个极其复杂、还在自己演算变化的立体符文图谱。那图谱隐隐和青风郡的山川地脉连着,闪着淡淡的光。
“这是‘山河功过簿’,以玺印为根基,勾连着地脉。从这一战开始,诸位和门下每一位弟子,杀了多少敌人、在哪处御敌、救了多少人、出了多少力,都会由地脉气运自动记下来,汇总到这簿子上,清清楚楚,没人能改。”
他目光像炬火,盯着众人骤变的脸色:“等打退了敌人,咱们就照着这簿子上写的,论功行赏、划定权责。到时候谁功大、谁功小,谁该多拿、谁该少得,都有凭据!要是有人还敢有异议,那就是在质疑青风郡的天地气运!”
他看着惊雷阁的红脸长老和碧水门的女长老:“二位长老,还有话说吗?”
两人望着那玄奥无比、还能跟天地呼应的符文图谱,脸上烧得慌,最后齐齐躬身:“盟主英明!我等没意见!”
这一回,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佩服,还有点藏不住的敬畏。
楚玄挥手散了图谱:“既然没意见,那就……各就各位,准备迎敌吧。”
众人没再多说,匆匆离开,脚步虽急,却没了之前的慌乱,总算有了明确的方向。
堂里很快空了,只剩楚玄、苏文和石虎。
苏文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细汗:“主公,这‘山河功过簿’……真能这么神?”他刚才不过是配合楚玄演戏,那图谱看着唬人,真要落实下来,细节还一堆麻烦呢。
“不能。”楚玄答得干脆,嘴角牵起丝疲惫的笑,“但先把名头立起来,把架子撑住。具体怎么记、怎么算,是你苏文的事。仗打完了,有的是时间慢慢掰扯。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们把力气往一处使。”
苏文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主公……您这招可真够……”摇了摇头,眼里却露出佩服的光,“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完善细则,务必让它看着天衣无缝。”
石虎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俺就知道,玄主肯定有办法!”
楚玄却没笑,他走到门口,望着远处天际那里好象已经有尘烟隐隐冒了起来。
“走吧。”他轻声说,“戏台搭好了,角儿也都各就各位了。接下来,该是真刀真枪见血的时候了。”
盟内的集成,从来不是在风平浪静里磨嘴皮子能磨出来的。
得靠血与火来炼,靠共同的敌人来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