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9章 明日祭天,行谋反之事
太阳沉落西山,馀晖掠过应天京城的宫墙,迅速被夜色吞噬。
白日里喧闹的街巷渐渐沉寂,家家户户闭门守岁。
檐下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斑驳光影,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禁军的巡逻队伍比白日更为密集,马蹄踏过积雪的声响沉闷而有节奏,在空旷街巷回荡。
府东街百鸟巷三号,是左军都督府参事岳忠达的府邸。
府邸不算奢华,却透着一股规整。
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的福字崭新,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寂聊。
府内书房,一盏孤灯如豆,烛火摇曳,映得岳忠达的身影在墙上忽明忽暗。
岳忠达身着便服,端坐案前,手里捏着一份文书,久久没有翻动。
他四十出头,面容刚毅,下颌留着短须,眼神锐利,
此刻眉头紧锁,神色间满是烦躁,丝毫没有过年的喜悦。
京中局势这般严峻,让他这个身处军政内核的参事倍感窒息。
如今京中的局势,就算是比当年与麓川战事时还要严峻,给他的压迫感还要大。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
岳忠达猛地抬头,手下意识按向案下短刀,眼神警剔地扫向窗外:
“谁?”
“岳大人,是我。”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窗棂外传进来,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隐晦。
岳忠达瞳孔微缩,快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粗布短褂、头戴毡帽的男子,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岳忠达又惊又疑,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你怎么会这般打扮?快快请进!”
进屋后,孙思安接过岳忠达递来的一杯茶水,没有半句客套,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岳大人,时机成熟了。”
岳忠达拳头猛地紧握。
他清楚,自己能从大理这等偏远之地调回京城,为的就是今日之事。
上次孙思安说时机未到,他本以为还要等上许久,没想到竟这般仓促,偏偏选在过年这个关键节点。
但他没有尤豫,接过油纸包:
“要做什么?”
孙思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示意他打开油纸包:
“你先看看这个,便知分晓。”
岳忠达见他神色严肃,便不再追问,抬手拆开油纸包。
里面是一封折迭整齐的信纸,纸张粗糙,象是寻常百姓用的草纸。
他展开信纸,借着烛火细看,只见上面没有多馀文本,只有一列列密密麻麻的编号,字迹工整。
“这是”
岳忠达皱起眉头,仔细辨认着那些编号,越看脸色越沉:
“这些编号象是都督府案牍库的文书编号!”
岳忠达如今身为左军都督府参事,负责制定战阵方略、对接兵器工坊,对过往文档格式十分熟悉。
“不错。”
孙思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这些,正是洪武二十一年北征、二十二年云南战事的全部文档文书和人员名册编号。”
岳忠达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拿这些编号给我看,到底想做什么?”
孙思安深吸一口气,语气凝重却透着诡异的平静:
“岳大人要做的,是确保这些文档,明日尽数烧毁。”
“什么?”
岳忠达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声响,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这事比他近几月在京中所见的派系争斗,还要骇人听闻!
“你疯了不成?这些都是军国重档,记录着两次大战的胜负关键、将士功勋、军需耗费,行军路线以及作战方略。
若是烧毁,便是滔天大罪,株连九族!
而且这类文档向来一式两份,一份留存在都督府,一份藏在浦子口城!”
他实在无法理解,远在大宁的陆大人为何要做这等事,文档上记录的大半,都是他的功勋!
“岳大人少安毋躁。”
孙思安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若非事关重大,不会此刻行事。京中乱局,想必岳大人已有体会。”
“确实见识了。”
“我可以告诉你,年后的风波只会更加恐怖,没人能幸免于难,都会被卷入这个巨大旋涡。”
“这与这些文档有何关系?”
岳忠达追问。
孙思安深吸一口气,淡淡道:
“上面记录着陆大人麾下所有亲信的姓名、功绩,以及任职调动。
这东西若是留存,一旦逆党得势,日后清算,所有人都难逃一劫,包括岳大人你!”
岳忠达瞳孔骤然收缩,浑身僵硬,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震惊的不是烧毁文档的指令,而是陆大人对后续争斗的预判,
像陆大人这般掌握军权财权的人,也会被清算?
正当岳忠达惊疑不定时,孙思安沉声道:
“岳大人的名字就在甲字三白七十号文书的第十五页,记录了当初陆大人将你从定远卫指挥使调往云龙州的事。
而下一条调动,便是你从云龙州调至左军都督府。
其中关联,岳大人自然明白。”
岳忠达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象他这种无靠山、无背景的将领,几年内能有一次调动已是幸事,
而短短四年竟有两次,且近乎一步登天,若说其中没有猫腻,没人会信。
若是日后陆大人失势,他这个陆系官员必然会被清算,
这两条调动记录,就是最直接的罪证。
“这这是陆大人的意思?”
岳忠达试探着发问,他至今仍不敢相信,那位战场未尝一败的将领,会在这类事上退缩。
孙思安摇了摇头:
“是不是陆大人的意思,您不必深究。
您只需知道,如今所有人都在自保,岳大人也该为自己打算。
只要这些文书被烧,您调往云龙州的记录就能隐匿,
届时云南都司的文档也会修改,调你去云龙州的是沐晟将军,调您来京城的是宁正大人,与陆大人没有任何关联。
日后若有清算,岳大人便能置身事外。”
岳忠达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张写满编号的信纸,声音带着一丝颤斗:
“就算烧了都督府的文档,又有何用?
军国重档向来一式两份,一份存于左军都督府,另一份藏在浦子口城的案牍库,由精锐军卒看守!
那边的文档不处理,这边烧得再干净也是白费,日后事发,照样能查出蛛丝马迹!”
孙思安脸上毫无慌乱,反倒露出一丝了然的浅笑,语气平静得象在说寻常事:
“岳大人放心,浦子口城那边,自然有人动手。”
“什么?”
岳忠达瞳孔骤缩,猛地向前凑了一步,呼吸都变得急促:
“陆大人在那里也安插了人手?”
浦子口城是应天城外的军事要地,案牍库更是重中之重,寻常人根本靠近不得。
陆大人竟能在那里安插人手,甚至能动手烧毁文档,实在不可思议。
布局之深、手段之狠,让岳忠达浑身发凉。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陆大人的认知,太过浅薄。
这位远在大宁的都司,不仅手握重兵、掌控商脉,
更在京城及周边要地布下了密密麻麻的触手,连案牍库都能触及,这份能量简直恐怖。
孙思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颔首,默认了他的猜测:
“不该问的事,岳大人不必多问。
您只需知道,明日祭天之时,都督府和浦子口城的文档会同时被烧,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岳忠达:
“陆大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既然敢让您动手,自然已考虑到所有环节,不会让您白白冒险。”
岳忠达僵在原地,脑海里一片混乱。
陆大人的布局之深,让他既震惊又敬畏,同时也隐隐松了口气。
既然浦子口城那边已有安排,他这边的风险就小了许多,
不至于出现这边烧、那边留底的纰漏。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冰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晋升之路,
从定远卫的屯田卫指挥使,被调往云龙州这等富庶之地,
本以为能安稳终老,却没想到短短几年,又被调回京城担任左军都督府参事,一步登天。
这一切,若不是陆大人暗中提携,根本不可能实现。
他也清楚,这份提携是福也是祸,一旦陆大人失势,
他必然会被清算,文档上的调动记录就是最直接的罪证。
烧了文档,就能切断这份关联,日后即便有变故,他也能置身事外,
可若是不烧,一旦风暴来临,他必死无疑。
“好,我答应你。”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明日,我会确保都督府的这些文档,尽数烧毁。”
孙思安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点了点头:
“岳大人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选择。”
“具体该怎么做?”
岳忠达问道,语气平静了许多:
“案牍库有专人看守,平日里戒备森严,
就算明日百官去天坛祭天,守卫也不会减少太多。
我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并且烧毁文档?”
“这个您不必担心。”
孙思安说道:
“明日,祭天仪式正盛之时,中军都督府西侧的杂物房会率先起火。”
他顿了顿,详细解释:
“杂物房里堆放着大量木料、废纸,都是极易燃烧之物。
火势会蔓延得极快,浓烟滚滚,必然会吸引府内所有禁军和吏员的注意力,他们都会去那边救火。”
“您要做的,就是趁着这个混乱间隙,进入案牍库。”
孙思安看着岳忠达,眼神里满是信任:
“至于具体办法,岳大人想必自有算计。
但整个过程,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等救火的人发现案牍库冒烟时,那些文档早已化为灰烬,
而您已经回到祭天队伍或者救火队伍中,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没人会怀疑到您头上。”
岳忠达看着孙思安,眉头微蹙:
“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其他配合?”
“越简单,越不容易出错。”
孙思安摇了摇头:
“人多手杂,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陆大人相信您的能力,以您的身份和智谋,足以完成这件事。”
被这般信任,岳忠达心中的底气足了几分:
“我知道了,明日,必不辱命。”
孙思安见他答应得干脆,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密封的锦盒,递了过去:
“这是给您的。”
“这是什么?”
岳忠达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满是疑惑。
“打开看看便知。”
孙思安说道。
岳忠达抬手打开锦盒,里面是一迭装订整齐的文书,纸张细腻,上面用工整小楷写满了文本。
他借着烛火细看,瞳孔再次收缩,
“惊雷子使用要诀及战术推演。”
里面详细记载了大宁新式火器惊雷子的使用方法、存储事项,
甚至包含攻城、野战、夜袭等不同场景的战术推演,字里行间尽显精妙!
“这是?”
岳忠达的声音带着疑惑。
“这是陆大人特意让人从大宁送来的,里面都是都司钻研出的实战法门。”
孙思安解释道:
“而在十日之后,会有一批绝密军械运抵京城,其中就包括第一批惊雷子。
这种新式火器能炸开边镇厚重城墙,甚至浦子口城的城墙,朝廷必然重视。
到时,您只需熟读这份文书,稍加阐述其中战术思路,必然能一鸣惊人。”
他看着岳忠达,眼神里带着期许:
“都督府的几位都督,还有在场的公侯勋贵,都是识货之人,必然会注意到你的才华。
有了这份功绩,您的仕途,日后便是一片坦途。”
岳忠达捧着锦盒,呼吸猛地屏住。
只要明日顺利烧毁文档,再借着这份秘卷,
日后在京城立足甚至更进一步,都不是难事。
“陆大人的恩情,岳某没齿难忘。”
岳忠达沉声说道,语气坚定:
“明日之事,我必定全力以赴,绝不姑负陆大人的信任!”
孙思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岳大人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是长远之计。
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泄露给第三人。”
“这点我明白。”
岳忠达颔首:
“此事关乎身家性命,我绝不会拿自己和家人安危开玩笑。”
孙思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布短褂,重新戴好毡帽、蒙上棉布:
“事不宜迟,我该走了,明日祭天之时,切记不可有误。”
岳忠达也站起身,送他到窗边:
“一路小心。”
孙思安点了点头,身形一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