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指挥部的会议室。
空气象是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张由四五张老旧行军桌拼成的长桌,象一道楚河汉界,将两个阵营泾渭分明地隔开。
左侧,是二号营的指挥层。
总教官韩峰坐在最前面,一张脸黑得象锅底,眼神阴鸷,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人的饿狼。
他身后的袁豹,这个昨天还意气风发、叫嚣着要让三号营跪地求饶的指挥,此刻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病态的倔强和不甘。
他的目光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是偶尔抬眼,扫过对面的江言和苏安时,那眼神里的屈辱和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而那个被苏安一个人击溃的周狼,他与旁人的激动和不甘不同,只是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再往后,是二号营的另外三名班长,一个个都象是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
右侧,则是三号营的代表。
总指挥江言坐姿笔挺,一夜未眠带来的疲惫和身上细小的伤痕,丝毫掩盖不住他眼中的锐气。
高铠、卓越、许高规等人也是一脸严肃,胜利的喜悦被这压抑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苏棠安静地坐在江言的另一侧,位置稍稍靠后。她还是那副不起眼的模样,微微低着头,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听着众人的复盘和陈述,也只是偶尔抬眼。
会议桌的正上方,坐着京城来的郑弘毅副部长,以及三号营的总教官,雷宽。
郑弘毅面容威严,不怒自威,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那“笃、笃、笃”的声音。
雷宽则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那张被风霜雕刻出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比平时更加深沉的目光。
一样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三分钟。
终于,郑弘毅的敲击声停了。他环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演习结束了,有胜利者,就有失败者。今天这个会,是复盘会,也是责任划分会。谁打得好,谁打得不好,都要摆在桌面上说清楚。二号营先来吧,韩峰同志,作为总教官,你有什么想说的?”
韩峰猛地抬起头,他“豁”地一下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得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没有看郑弘毅,而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对面的江言和雷宽,声音嘶哑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报告郑部长!我认为,这次演习的结果,不公平!我代表二号营全体七十名战士,对演习结果,表示不服!”
“不服”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二号营的袁豹和几位班长也随之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愤恨。
三号营这边,高铠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握着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郑弘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问道:“哦?怎么个不服法?说来听听。”
“三号营,胜之不武!”韩峰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赢得不光彩,不光明,不正大!”
“砰!”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茶缸被震得跳了一下。
“军事演习,是仿真战场,更是检验我们军人素质和作风的试金石!我们军人,讲究的是什么?是光明磊落,是英勇顽强,是剌刀见红,是真刀真枪的较量!可三号营呢?雷宽同志,你带出来的兵,他们是怎么做的?”
韩峰的手指向了对面的三号营众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斗。
“他们从头到尾,都在搞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偷袭、诈骗、造假、欺瞒!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就是旧社会街头混混的流氓手段!是国民党反动派才会用的特务伎俩!”
“特务伎俩”四个字一出,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
韩峰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最可耻的!是他们竟然模仿我方士兵的声音,用缴获的步话机传递假情报,诱骗我方主力!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丑闻!是在我军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卑劣行径!”
他猛地转向郑弘毅,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态。
“报告郑部长!我请求您明察!这种靠着阴谋诡计取得的胜利,我们二号营不认!”
“这不仅是对我们二号营的侮辱,更是对我们这身军装的亵读!如果这种歪风邪气得到鼓励,那我们以后还怎么带兵?是不是要教战士们,打仗不用靠枪法,不用靠意志,不用靠流血牺牲,就靠在背后搞小动作,靠坑蒙拐骗就行了?!”
“这样的军队,还叫人民军队吗?这样的胜利,难道不是对那些在正面战场上英勇拼杀的战士们的最大讽刺吗?!”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慷慨激昂”,仿佛他才是正义和荣誉的化身。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
直接从一场演习的战术问题,无限上纲上线,提升到了整个军队的作风问题和思想路线问题。
在眼下这个一切都讲究“根正苗红”的年代,这可是能压死人的政治大问题。
一旦这个“歪风邪气”的定性被坐实,别说三号营的胜利要被取消,总教官雷宽要受处分,江言、苏安这些主要参与者,文档里都会被记上一个大大的污点,这辈子都别想在部队里有出头之日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雷宽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也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高铠、卓越、许高规的脸色全都变了,变得铁青。
他们都是热血青年,哪里见过这种颠倒黑白、杀人诛心的阵仗。他们只知道自己赢了,赢得漂亮,赢得解气,却没想到对方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高铠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怒道:“姓韩的!你放你娘的屁!输了就输了,在这里血口喷人算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