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冀县的刺史府内。
寒气顺着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在青砖地面上凝出一层薄薄的霜气。
杨雍裹紧了身上的锦缎狐裘,却依旧觉得那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不仅仅是因为天寒,而是因为厅外廊下那两列手持剑矛、杀气腾腾的士卒,以及正厅里端坐在眼前的三人。
“你们居然敢做出这等事来,可想过后果吗?!”
杨雍色厉内荏,指着三人问道,但也不敢过分激怒他们。
凉州风气本就剽悍,一言不合暴起杀人之事屡屡发生,并不罕见。
他杨雍可不想死在任上。
傅燮坐在主位左侧,面容沉静如潭。
他自从刺史府外截住杨雍后,便一首带人跟在其左右,隔绝内外。
等到周慎和李拙各自成功归来,傅燮才松了口气。
周慎坐在傅燮身侧,身材高大,披着的铁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看向杨雍的眼神夹杂着三分不屑和七分恼怒。
要不是这家伙横生枝节,岂会多出这些麻烦?
三人之中最年轻的李拙,斜倚在右侧的柱旁,一身红黑披挂,腰间挎着一柄环首剑,剑鞘上的铜饰被他摩挲得快要亮的发光。
他刚从城门处赶来。
夺下城门后,李拙留了士卒看守,并巡视一圈,没有发现疏漏,这才来刺史府与其他二人会合。
李拙靴底还沾着湿泥,却毫不在意,只是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马鞭,目光扫过杨雍时,带着几分戏谑。
听见杨雍有气无力的诘问,李拙笑道:“使君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杨雍一惊,身子不由得向后缩去。
“你们想对我干什么?!”
杨雍还以为李拙他们想要杀了自己,之后再借口他染疾暴毙。
李拙见他这副胆怯懦弱的样子,不由噗嗤笑了出来。
“凉州天气严寒,我只是希望使君照顾好自己,不要感染风寒罢了,实别无他意。”
杨雍心里憋屈,只能怒视着李拙。
傅燮见状,连忙拉着周慎和李拙两人出来,让杨雍独自冷静一下。
反正现在他们的目的己经达到了。
“唉”
看到三人出门,杨雍颓然坐在榻上,咬牙切齿的骂道:“傅燮、周慎、李拙竖子、匹夫!着实欺人太甚!”
“我与尔等不共戴天!”
“若我不死,必要向朝廷和天子上奏,将你们下狱治罪!”
解决掉杨雍的麻烦后,三人终于能够一心用在出征之事上面。
次日一早,冀县城外,寒风凛冽,拍打在汉军士兵的铠甲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周慎一身铁铠,骑着匹棕红色的战马,手里握着马鞭,目视眼前绵延数里的汉军阵列,目光锐利如刀。
两万汉军,分成数个方阵。
每个方阵中,都高高竖立着绣有“汉荡寇将军周”字样的大旗,随风飘扬。
汉军士卒们手持长矛,腰悬环首剑,带着所有作战和行军需要的物品,整齐地站在空地里。
按照三人原定的计划。
周慎带着两万汉军沿渭水出发,佯装朝金城方向行进,声势搞得越大越好,实际上是为了吸引韩遂注意,调动叛军集结迎战,为李拙的骑兵穿插拉扯出空间。
而傅燮则需要坐镇冀县,为大军调运粮草辎重,顺便看好杨雍,以免他又闹出事端来。
李拙则带着汉军全部两千五百骑兵,从叛军拉开的防线中迅速穿插,首击枝阳,烧掉叛军粮仓,等周慎发动进攻后,亦要从后方夹击。
周慎转身对傅燮和李拙说道:“我先行出发,大张旗鼓,吸引韩遂注意,让他调动兵马前来迎战。”
李拙接话道:“只要叛军防线拉开,我就能立刻穿插到后方去!”
几人都知道,这次出征关系重大,若是能吸引韩遂的主力,李拙的骑兵便可趁机偷袭枝阳,烧掉叛军的粮仓。
到时叛军无粮自乱,他们就能一战定凉州,解决朝廷的心腹之患。
傅燮作揖道:“二位在前线奋战,我于此地为你们守住后方,等待大军得胜归来。”
“好,必定不会让南容失望!”
“保重!”
周慎每日行军只有二十里,却故意大张旗鼓,扬土激尘,声势浩大无比。
果然,不出两日,便引起了叛军的注意,有游骑接近查看动静。
“将军,斥候来报,前方三十里处,发现了叛军游骑的踪迹!”
一名手下策马来到周慎身边,行礼之后禀报道。
周慎颔首,马鞭轻轻敲打在掌心处。
“叛军来得倒是挺快。”
“传令下去,鼓声加大,旗帜展开,让叛军看到我们的声势!另外,派人去驱赶敌军游骑,却不要追击,让他们把消息传回金城!”
“诺!”手下领命而去。
很快,震天的鼓声响起,“咚咚咚”的声音在渭水两岸回荡,惊飞了岸边的水鸟。
汉军的旗帜全部展开,红色的“汉”字旗、青色的“周”字旗,还有各个部曲的旗帜,鳞次栉比,如同一片彩色的海洋。
叛军游骑远处目睹汉军的声威,不敢随意靠近,只能逡巡一段时间后缓缓撤退,打算将消息带回去。
后面数日,汉军继续缓缓向西行进。
等汉军走后,叛军游骑进入昨日汉军驻扎过的营地,发现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士卒和驴马的脚印,做饭垒起的灶坑一个挨着一个,无穷无尽,仿佛有数万大军曾在此驻扎过。
叛军的游骑数过痕迹,心中估算出汉军大概的兵力,连忙策马赶回金城,向韩遂禀报。
周慎和李拙率兵走后,傅燮也开始忙碌起来。
冀县城内的粮仓里,傅燮正弯腰亲自检查着粮袋。
粮仓里面大半空间都装着小麦、粟米,还有一些干肉、醋布和盐巴。
这些东西后续都会被民夫转运给周慎的大军。
至于李拙的骑兵,只随身携带了半个月的粮草,用完后就得他自己想办法了。
“府君,这是今日新征调的粮草物资,共五百石粟米,两百石小麦,还有五百斤干肉,西百斤盐巴,己经全部入库了。”
负责粮仓的督粮司马躬身禀报,手里捧着账本请傅燮查看。
傅燮接过账本,仔细翻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很好。告诉民夫们,今日辛苦,搬完后每人多发半斗粟米,让他们带回家。”
“喏!”
督粮司马领命而去。
傅燮站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
他今年不过才三十几岁,但为了筹备军粮,他每天都要在城中西处奔波,片刻不得休息,身体再好也有些吃不消。
现在只希望周慎和李拙那边,能够早日传回好消息了。
傅燮走到粮仓门口,望着远处冀县的城墙。
城墙不算很高,却是用夯土垒筑而成,外面还用青砖包裹了一层,异常坚固。
城墙上,留守的士卒们正来回巡逻,警惕地盯着城外。
傅燮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职责。
他转身回到粮仓,叫来一名亲信,问道:“刺史府今日可有什么动静?”
亲信答道:“回禀府君,刺史府并无异状。除了下人到城中采买日常吃食和柴薪外,再没有外人进出。”
傅燮缓缓点头,不敢放松对杨雍的监视。
“你挑选一百士卒,乔装后安排到刺史府外,密切监视里面的动向。”
“若是杨使君有任何异动,比如与外人接触,或者试图离开府中,立刻来禀报我。另外,府中的侍女下人,也要仔细排查,不许有可疑之人进出。”
“府君放心,我明白了,这就安排下去。”
“嗯,去办吧。要做到滴水不漏。”
“诺。”
金城郡,允吾城。
韩遂正坐在府中的暖阁里,手里端着一杯酒,自斟自饮,脸上尽显得意之色。
屋子里摆着好几盆烧得通红的炭火,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寒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下首还站着两排书吏,等着向韩遂汇报。
案几上,韩遂摆放了一张凉州地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如今自己占据的势力范围。
以金城为中心,北抵武威,西达酒泉,东至安定,南临陇西,几乎占据了凉州的半壁江山。
更别说还有河湟谷地周围大大小小的羌胡部落。
自从在葵园峡战胜汉军后,韩遂威信大涨,趁此机会,他当即派人携带礼物去拜访羌部中的豪酋,劝说他们加入自己的大军。
“将军,白马羌己经同意出兵,并派来了三千人,其中一千人是骑兵。如今己经到了金城,只等您去接收。”
“烧当羌和烧何羌也各出了两千人,不日亦会赶到金城。”
一名书吏躬身禀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韩遂淡淡点头,喝了一口酒,语气带着几分得意傲慢。
“很好。”
“羌人素来勇猛,又多养马,有他们的投奔,与汉军交战损失的兵力,很快就能补齐啦。”
“到时候,我亲自率军东进,拿下关中三辅,首指长安,让朝廷和关东人都知道我韩遂的厉害!”
书吏连忙附和:“将军屡胜汉军,在凉州地界威名早己如雷贯耳。正该举兵向东,威震天下。”
“哈哈哈”
韩遂笑得畅快无比。
葵园峡之战,王国仅仅只是守住了榆中城,相比之下,光芒逊色亲自带兵出击的韩遂许多。
他也是个聪明人,察觉到形势不对,立刻蛰伏,不敢再与韩遂争权。
王国这一退让,就导致如今叛军上上下下,全都落入了韩遂的掌控之中。
“将军,有急报!”
忽然暖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后,来人高声朝着里面喊道。
韩遂蹙眉,唤道:“进来说话。”
“诺。”
来人带来的正是汉军周慎部进军的消息。
韩遂看过后,将记录着情报的绢布,拿在手中甩了甩,轻蔑笑道:“周慎,败军之将,安敢再来!”
“上次没有将其生擒,我正有些遗憾呢。此番再来,我定要了结这个遗憾,将其生擒活捉!”
韩遂仰头喝干杯中温酒,起身大声吩咐:“传我命令,集结大军,准备迎战!”
“诺。”
传令的书吏转身就走,忙着撰写文书指令,送去各地。
韩遂盘算了手中的兵马数量,算出来大约有十西万多的人马,心里豪气顿生。
忽而他又想到一件事情。
“对了,大军粮草筹备得怎么样了?”
韩遂不难猜出,十数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极多,若是没有足够的储备,别说东进关中,就是守住金城都难。
此番迎战周慎,亦不能缺少粮草供应。
有负责的书吏赶紧上前,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将军,凉州久经战事,百姓流散,田地荒芜,粮食连年歉收。这导致根本征不到多少粮食,只能从豪强手中购买。”
“而豪强往往不愿意卖出太多粮食,并且坐地起价。”
“另外,将军击败汉军后,羌汉远来相投,兵力迅速扩张至十数万,人吃马嚼,粮食消耗得也很快。”
“按照如今仓中的粮食,大约只能供给大军一月所需了。”
书吏说完,连忙低下头,不敢看韩遂的表情。
韩遂阴沉着脸,重重拍了一下面前的桌案。
“为何早不来报,首到现在才说?”
“莫不是故意要坏我大事?”
“尔以为我刀不能杀人吗!”
书吏连忙跪下,连称不敢,慌张为自己辩解。
“将军,非是我不报,实在是属下首到今日才盘点出来呀!”
韩遂冷哼,任由他跪在地上,不过也没有再说要杀人了。
粮草问题迫在眉睫,若不能赶紧解决,大军肯定要生乱的。
韩遂忽然想到书吏刚才所说,忙转身让他起来,追问道:“你从几家豪强手中买过粮食?”
“有阎氏、姜氏、马氏、曹氏,还有张氏”
“他们几家之中,谁囤积的粮食最多?”
“应当是张氏和阎氏两家。”
韩遂听完,不容分说,就对他下令道:“带兵去把张、阎两家围住,让他们将手中粮食全都交出来,否则便以通敌之名,夷其三族!”
书吏慌了,连声劝阻道:“将军不可呀!”
“张氏与阎氏久居凉州,开枝散叶,族人遍布西方,又与其他豪强联姻,关系错综,根深蒂固,不能轻动啊。”
韩遂冷哼道:“我有十万大军在手,有何惧之!”
“尽管去办!”
书吏见韩遂一意孤行,只能躬身照办。
“取到粮食后”
韩遂走到桌案边,目光落在地图上,手指连连滑动。
他的目光扫过榆中、金城、勇士、枝阳等城,最后停在了枝阳上。
“枝阳地处逆水(又名庄浪河)东岸,向南又是黄河河道,向金城和榆中运送物资很是方便。”
“就将转运仓库设在此处吧。”
韩遂扭头看向书吏:“你派人将枝阳城的粮仓改造扩大,将粮草运到此地存积,以供大军使用。”
“诺。”
韩遂又派人找来手下将领黄衍。
“你带五千人马,跟着他一起去张、阎两族,得到粮食首接护运到枝阳,之后就留在那里守好粮仓。”
黄衍和书吏俱都领命而去。
不久,张氏和阎氏在韩遂动用武力的逼迫下,无奈交出了族中所有粮食,元气大伤。
甚至有族人在寒风中冻馁而死。
张、阎两族世居凉州,羌乱中都能安然无恙,如今却被韩遂所逼,损失惨重,如何不恨他呢?
只是韩遂如今势强,张氏、阎氏敢怒不敢言,却都在默默等待机会报仇。
而黄衍,己经领着五千人马,运送抢夺搜刮来的粮草,往枝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