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问题吗?
王善听出对方话里有几分不客气,只觉莫明其妙。
“哼,看来还真是这样。”
王刚见他没开口,只当是默认,不由转头看向朱茂荣。
“朱大嫂,本来这是你们家的事,我不好开口。”
“但都是一个村,又是同族同胞,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些话不讲出来我心里不痛快。”
他也没等朱茂荣回答,起身走到王善面前,叉着腰,摆出一副公鸡挺胸的架势,张口就道:
“从前那些荒唐事都过去了,我也不提。至少这一回,大家伙儿都相信你是洗心革面。”
“但是王善,你改过自新,不能把本分也忘了吧?”
“本分?”,王善咀嚼着这两个字,有些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了。
“咱们是种地的,侍弄地里的麦子就是咱们的本分!”
王刚的声量高了几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可你看看自己,伤都好了十多天了,眼看马上龙口夺粮抢着收麦,居然还在那练什么拳?”
“还有,连打柴你都叫铁生兄弟帮你打,人家是听我爹的话来你家帮工,不是给你做长工的!”
“咋?拿了块牌匾,觉得自己金贵了?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我年纪比你大,好歹算个长辈,别人不好开这个口,就让我来骂醒你!”
王刚说到这,又把脸色和缓几分。
“别觉得话不中听,良药苦口,说这些都是为你好。”
“那王教头是城里人,只会空口白牙,哪里知道咱们种地的艰辛?”
“你听我一句劝,拿着这些银子,好好种地,年底讨一个媳妇。要是钱不够,族里可以帮衬。”
“传续香火是一件,有了婆娘帮衬,朱大嫂也不用那么累。”
“到时候家里再添个孩子,一家四口,天伦之乐,这有什么不好吗?”
一家四口,天伦之乐?
王善心里嗤笑一声。
真要是那样,自己一辈子的前程就完了。
结婚生子,在王刚眼里是人生圆满的标志,是“走上正轨”的符号。
但在王善眼里,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一个束缚未来的枷锁。
王刚的想法,是典型的小农思维。
封闭,局限,保守。得到了安稳和确定性,但同时也失去了改变的可能。
这并非贬低,因为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他们自己。
或许王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说教充满了爹味儿,他只会觉得这是过来人对年轻人的肺腑之言。
只有王善,因为觉醒了前世的记忆,他深切地明白这一切有多么脆弱。
一次干旱,一次瘟疫,又或者小吏的一次盘剥,农民们拼命挣来的“幸福”生活就会如梦幻泡影般破碎。
只有在这金字塔结构的社会一步一步往上爬,能够且敢于压迫自己的人才会越来越少。
可惜在王庄乡这一亩三分地,赞同王刚的人才是绝大多数。
至少铁生和木生兄弟听了这番话,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而朱茂荣没有开口,只是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叔子——她担心王刚说话太重,王善一怒之下和族长的儿子、村里的“实权人物”打起来。
“我听得出,刚叔是真心的,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劳烦您大晌午来跑一趟,家里饭菜寒酸,没什么好招待的,我送送您。”
王善没多说什么,将人送到门口。
后者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对,毕竟对方一直以来都是直肠子。
人暴躁,但也没撒过谎。
王刚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成就感。
身为族长的儿子,训导村里的年轻后生,尤其还是个有名的彪悍后生。
在官府赐匾之后,浪子回头,踏实务农,这叫教化乡民。
传出去不也是一件美谈?自己不也有一份功劳?
这样想着,给出手的那包银子也不那么叫人肉痛了。
王善眯眼看着对方走远,回到屋中,看见铁生和木生欲言又止。
“铁生哥,是不是自家地里忙不过来了?”
“是”,兄弟俩有些不好意思,随即赶紧拍胸脯保证:
“兄弟你放心,俺家就那四十亩地,割完要不了多久。”
“等俺家地里麦子割了,马上来帮忙!”
正如王刚所说,铁生木生兄弟只是来帮工,人家自己的地也要收获了。
再老实巴交的农民,也不会在夏收这争分夺秒的时候,丢了自家的麦子,跑去先帮别人的忙。
农谚说,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
在麦子完全变黄之前,每一天都要争分夺秒,及时收割、晾晒、入库,免得遇雨导致霉变或穗上发芽。
“甭说这些,来,先把饭吃了。”
待吃过饭送兄弟二人出门,铁生和木生又是拍着胸脯,再三保证,只要自家地里收完,马上来帮忙。
“兄弟,其实俺觉得王刚大哥刚才说那些,话糙理不糙。”
“趁着朱大嫂年轻,你早点成家,她还能给你看看孩子。”
“再多等几年上了岁数,上有老下有小,日子才叫难过啊。”
王铁生说这话时颇为感慨,显然是有切身体会。
他还有些话没出口,因为说出来实在不好听:
农民习武,无非是想翻身当老爷,可看看这十里八乡,又有哪个是做到了的?
泥腿子要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不是白日做梦吗!
王善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把那一包散碎银子倒出来仔细点算,约莫五两白银。
五两白银并不少。
大夏银比铜贵,一两银可以换差不多1200文铜钱。
眼下的物价,麦一斤7文,米一斤9文(三晋麦多稻少),一两银子能买一石多一些粮食。
白布每匹2钱,染色棉布每匹3钱,一匹布可以做两套衣裤常服。
换句话说,这五两银子可以买三石接近五百斤麦子,外加叔嫂两人一人添三套体面新衣,最后还能剩一两银子拿来添置家具、修葺房屋。
而实际上,因为义夫牌匾的存在,今年地里的收成全归家里,粮食不用花钱去买。
如此节约下来的银钱,足可以半月吃一次肉,还能买些米来尝鲜,家里人生病也有钱看诊——这已经是多数农民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前提是不把这钱用来习武。
因为同仁馆里最便宜的大药,一份也要三两银子,而量只够五天。
王善收好碎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难啊!
习武难,想要练出名堂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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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没有再去找王进,而是拿着镰刀,一头扎进了麦地里。
夏天亮的早黑得晚,卯正(早上6点)开始,除了晌午朱茂荣送点粥菜过来垫吧肚子,休息两刻钟,一直干到酉正(下午六点)。
王善感觉自己变成了牛马,为了吊在眼前的吃食,挣命般劳作。
每天回到家,即使是他这样的身子骨,也感觉快散架了一样。
吃完饭之后,身子也懒得擦,只想立刻上床,狠狠一觉睡到天亮。
但是王善没有这么做。
他拼命干活,也拼命吃饭,竭力补充黄精用完之后欠缺的那一份气血。
吃完饭后最多休息半个时辰,等食物消化大半,他又开始行桩。
【心火】神禀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强大的作用,强大的气血让消化和吸收的效率都超迈常人。
得益于此,即使是如此高强度的劳作之后,王善每晚也还能咬着牙行桩两次,榨干最后一点力气。
胸中气血从“丝”向“针”一日日地转变,虽然速度慢了许多,但却一日不曾停止进步。
而王庄乡里,看着王善重新变得“本分”,闲言碎语也在农忙中消散。
但王善和村民们不知道的是,所有这些,都被王进还有族长王勇哥看在眼里。
转眼间便是十日过去,农民们还在为收麦干得热火朝天,王勇哥已经在家里摆酒,为王进送行了。
六月十三,后者就要回浑源县城。
酒过三巡,闲聊之中,自然而然就提到了王善。
“王族长,贵乡的王善,是个可造之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