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孟氏。
元仁皇后。
那个在史书上以一己之力规劝暴君,庇佑万民,被后世传颂,以贤德闻名,最终却死于非命的奇女子。
百姓自发为其罢市哀悼,沿途哭送者绵延数十里,甚至为她立生祠,烧香供奉,当做神仙娘娘一般。
而兰陵孟氏,元仁皇后的母家,也正是在那之后,卧薪尝胆,暗中积蓄力量,最终成为了推翻谢晦暴政的主力军。
沉柚前几日跟着孟沅看ppt时就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谢晦这种人间傻逼到底积了几辈子德才能娶到这样的老婆。
同时她又忍不住可怜孟皇后。
一个心怀天下、温柔坚定的女性,却配了这么一个疯子。
而当安王妃那句饱含怜惜的“可怜了孟家的那个孩子”脱口而出时,沉柚心下突然生出了一个荒谬却挥之不去的预感。
提到‘孟’与温柔坚定,沉柚心里只有一个名字。
她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这腊月的寒风更甚。
按理论来说,沉柚本不该平白把这两个人联想到一起,但她就控制不住。
她几乎是飘回自己院子的。
房间里温暖如春,合香的烟气袅袅升腾。
婢女香君已经为她沏好了热茶,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手里还端着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蜜枣。
“世子爷,您回来了。天儿冷,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香君的声音温婉柔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
她是个乖巧的姑娘,总是低眉顺眼,做事细致周到。
沉柚没有接茶,她只是盯着香君,喉咙发干,下意识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的问题:“孟皇后,她叫什么名字?”
闻言,香君的脸色瞬间煞白,连忙跪下,手里的茶盘都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世子爷恕罪,奴婢不敢妄议皇后娘娘!”
沉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大概知道香君怕什么,但她今天必须知道答案。
她弯下腰,扶起瑟瑟发抖的香君,刻意放柔了声音:“好姑娘,别怕。”
她在现代就是个中高手,靠着这张女生男相的脸和开朗的性格没少在女生堆里吃得开,眼下撩拨一个小婢女简直是降维打击。
“这屋里就你我二人,你说给我听,我不说出去,谁会知道?”她凑近香君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热气吹在女孩的耳廓上,“我只是听父王与母妃提了一嘴,他们又不叫我去参加宫宴,心里好奇罢了,你悄悄地告诉我,就当是你我的小秘密,好不好?”
香君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了起来,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
她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在那双带笑的眼眸注视下,嗫嚅了半天,才蚊子哼哼似的吐出了一句话:“……皇后娘娘,单名一个沅字。”
“轰”的一声,沉柚感觉自己的脑子炸开了。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一个字,在她的颅内反复回响、冲撞。
沅。
沅……
沅沅!!!
沉柚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声音都变了调:“孟……沅?”
“是、是的,世子爷。”香君以为她是因直呼皇后名讳而害怕,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沉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强迫自己呼吸,试图从这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理智:“那、那我跟她是什么关系?我们家,和她关系很好吗?”
安王夫妇方才提起她来时的神情明显不一般。
香君又是吓得一阵哆嗦,显然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更要命。
她刚想再跪下,就被沉柚一把拉住。
“求求你了,姑奶奶,今天你就发发善心,告诉我吧。我这脑子摔坏了,好多事都记不清,心里实在是慌得厉害。”沉柚说,又拉着香君的手,叫香君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了。
香君以为世子还在为不能参加宫宴的事情耿耿于怀,见他脸色这么难看,也就不敢再隐瞒了,她咬了咬唇,豁出去道:“世子爷您连这都记不得了么,您和皇后娘娘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奴婢进王府晚,但是总听得王爷和王妃说,您小时候最喜欢跟在娘娘后面了。”
一同长大的情分……
沉柚心下发慌,脑子乱成一团,但还是下意识地用一种撒娇耍痴的语气,让香君继续说。
香君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王爷和王妃不让您进宫,也是为了您好,当年娘娘还在时,陛下善妒,曾经因为你与娘娘幼时走得近,就把您召进宫中申斥过,如今娘娘不在了,宫里再没有人能劝住陛下,王爷和王妃自然是不敢让您再出现在陛下面前了,生怕勾起陛下的伤心事,否则到时候遭殃的就是咱们王府了!”
曾经因为沉宥安与娘娘幼时走得近,就把他召进宫中申斥过……
信息量太大,沉柚的cpu彻底烧了。
“她、她长什么样子?”她的声音空洞而遥远。
香君以为她在怀念故人,便也没那么害怕了,回忆着说道:“皇后娘娘啊,那可是天仙一样的人儿,凤仪万千,气度不凡。奴婢也只远远见过几次,只记得她啊,眉眼总是含着笑,看不出喜怒,但就是让人觉得可亲。皮肤白得象雪,嘴唇总是红红的,还有一双杏眼,就象……”
香君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形容词,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双与众不同的,如同藏着一汪春水的绿眼睛,就被沉柚打断了。
她已经听不下去了。
后面的事,沉柚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好象把那碟蜜枣塞到了香君手里,笑了笑,让她拿去吃,然后就让香君退下了。
她一个人坐在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本书,摊开在面前。
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的目光穿透纸页,落在虚无的某一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长得跟白雪公主似的,不化妆都是个妖孽。
那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孟沅。
她的好朋友,她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现实锚点。
操。
还能不能更操蛋一点。
一股灭顶的绝望攫住了她。
她能穿越成沉宥安,孟沅为什么就不能穿越成孟皇后?
孟沅穿越成南昭的孟皇后,某种意义上的另一个孟沅。
而沉柚穿成了沉宥安。
甚至沉柚这个名字,跟沉宥安还这么像,说不定这就是某种穿越者定律。
那孟沅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她穿过来多久才因意外去世的?
她是真的死了,还是只是意识回归,身体留在了这里?
不对。
孟沅前阵子因为小组作业熟读南昭历史,她比谁都清楚元仁皇后是怎么死的,死在哪一年,死在什么地方。
以孟沅那么惜命的性格,她怎么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怎么会傻到在明知道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还往流民堆里凑?
这不合理。
沉柚又突然想起香君的话,元仁皇后和沉宥安是青梅竹马。
会不会是孟沅很早很早之前就穿越过来了,然后发现了跟自己最好的朋友长得大差不差的安王世子,所以才会在小时候总来找沉宥安玩?
如果是这样……
那她就跟孟沅完美错过了。
沉柚不敢想下去。
而且,历史上,元仁皇后推行女子可为官、可读书的政令。
如今看来,这种超前的思想,本就带着一股浓浓的穿越者味道。
她和孟沅,快二十年的朋友,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起打游戏,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而现在,她们大概率又一同穿越到了这个该死的时代,一个成了王府世子,一个成了早逝的皇后。
到底要闹哪样啊!!!
这天晚上,安王和安王妃从宫宴回来,一身疲惫。
沉柚破天荒地在正厅里等他们。
从他们的闲聊中,她得知,今年的除夕宫宴,陛下又没出席,只让太子谢知有代为招呼群臣。
太子,她记得。
史书记载,谢晦和元仁皇后的孩子,谢知有,未来的昭惠帝,今年也不过就七岁而已。
一个七点大的孩子,坐在空荡荡的龙椅下面,招待满朝文武。
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说陛下的疯病又发作了。
沉柚彻底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好几天,她没再出门,也没再找人打听任何关于孟皇后的事。
她怕,怕多打听一句,就会坐实那个最坏的猜想。
好朋友和自己都穿越了,结果好朋友不仅比她穿来得早,还已经死了。
如果孟皇后真就被坐实了正是孟沅,那么无论孟沅在南昭是真的死了,还是又魂穿回去了,对现在的沉柚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她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到了大年初五。
京城外的积雪还未化尽,但天气难得放晴。
沉柚在房间里闷得快要发霉,终于下定决心,出去逛逛。
再这么待下去,她真的要疯了。
于是她换上新裁的锦袍,披上厚厚的狐裘,在婢女和小厮的簇拥下很快走到了府门口。
马车早已备好,小厮搬来了马凳。
她刚被扶着踏上马凳,还没来得及钻进车厢,就听见一个清脆且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大门旁那尊巨大的石狮子后面传了过来——
“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