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色墨黑,连星子都不见一颗。
孟沅感觉自己象是被架在火上烤。
她被几十个宫女嬷嬷团团围着,折腾了快一个时辰。
先是沐浴熏香,然后是繁琐到令人发指的梳妆。
光是那套十二龙九凤冠,戴到头上的时候,孟沅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救命,她觉得这玩意儿比她这颗脑袋都重。
再这样下去,帝后大婚还没开始,新娘子就要先颈椎骨折了。
她通过面前的铜镜,看到自己被层层叠叠的大红嫁衣包裹着,面色被胭脂衬得有了一丝血色,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却写满了生无可恋的疲惫。
外头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殿门被推开,一身明晃晃大红色喜服的谢晦,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无视了所有“陛下止步”、“不合礼数”的劝阻,径直走到孟沅身后,从镜子里打量着她。
“啧,真好看。”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然后伸出手,戳了戳她头顶晃来晃去的珠翠,又嫌弃地皱起眉,“不过这帽子怎么这么丑?还这么大。”
周围的礼官和嬷嬷们吓得一哆嗦,差点集体跪下。
孟沅扶着沉重的脑袋,有气无力地从镜子里瞪他:“你小声点,这是凤冠,还是你亲自挑选的呢。”
“凤冠就不能丑了?”谢晦振振有词,他绕到她面前蹲下,仰着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挑三拣四道,“太重了,把你头都压歪了。沅沅,我们不戴这个了好不好?我把珍宝阁都给你,你随便挑。”
负责梳妆的尚功局女官腿一软,当场就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万万不可啊!凤冠乃是中宫像征,大婚之日不戴凤冠,是、是前所未有的大不敬啊!”
孟沅也觉得头疼,她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声对谢晦说:“你就忍忍吧,就今天一天。”
她都没抱怨,他抱怨个什么劲儿!
这玩意儿又不是戴他头上!
谢晦撇了撇嘴,一脸不高兴。
他站起身,对着那个女官冷冷道:“那就把上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珠子都给朕拆了,拆到沅沅说不重为止。拆不完,你也不用活了。”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孟沅深吸一口气,觉得再不阻止他,今天这婚就别结了,恐怕还得搭上几条人命。
她只好放软了声音,拉了拉他的袖子。
“阿晦,”她轻声叫他,“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其实一点也不重,你看,我还能晃脑袋呢。”
说着,她顶着那颗随时可能断掉的脑袋,努力地、小幅度地晃了两下,以示自己“身强体壮”。
谢晦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不象说谎,脸上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扶正了一下凤冠,动作轻柔得和他的语气一点都不匹配,嘴里嘟囔着:“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把你抱进洞房算了,走什么过场。”
周围的人集体假装自己是聋子。
孟沅无语望天。
合著在你眼里,婚礼就只剩下最后那个环节了吗?!
禽兽!
接下来的仪式,对孟沅而言,就是一场堪比铁人三项的漫长折磨。
从拜祭天地,到拜祭谢家太庙。
每一个环节都繁琐得要命。
她穿着这身几十斤重的行头,跪下,起来,再跪下,再起来……
循环往复,到后来脑子都木了,全凭着一口气撑着。
谢晦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极度的不耐烦。
他几乎是全程黏在孟沅身边,在礼官念诵又长又臭的贺文时,他就偷偷在后面拉孟沅的手指玩。
在需要长时间站立的时候,他就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她大半的重量。
“沅沅,”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抱怨,“我腿麻了。”
孟沅:“……”
这才刚开始好吗!
过了片刻。
冗长而庄重的祭拜仪式还在继续。
德高望重的宗正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调,念诵着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祝祷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檀香气味。
百官和宗室按照品级,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偌大的享殿内,除了宗正的诵读声和偶尔响起的礼乐,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孟沅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她意识即将抽离的瞬间,一只手,从宽大的袖袍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握住了她同样冰凉的手。
谢晦就站在她身侧,目视前方,神情肃穆,仿佛正在认真聆听列祖列宗的教悔。
可他的手却不安分地在她的手心里,用指腹轻轻搔刮着。
孟沅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他的力道却骤然收紧,不让她动弹分毫。
同时,一个极低的声音,借着礼乐的掩护,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传来。
“站不住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孟沅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用口型无声地回了两个字:“要你管。”
他仿佛看懂了,嘴角的弧度更深。
那只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引到了自己身上,让她可以省力地倚靠着他。
沅沅才站多久就这副样子了,晚上可怎么办。
他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又有了新动作。
趁着百官再次俯身叩拜、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地上的间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另一边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了一样东西,精准地塞进了孟沅的嘴里。
是一颗被体温捂得温热的蜜渍青梅。
酸甜的汁液瞬间在味蕾上炸开,驱散了口中的苦涩和那股令人发晕的檀香味。
孟沅彻底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这个少年。
他依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帝王模样,站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个在祭祖大典上偷喂皇后吃零食的人根本不是他。
什么玩意儿啊,这是太庙啊,供着你们谢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
当着列祖列宗,文武百官的面打情骂俏,你能不能对你家祖宗和大臣稍微表现出一点最基本的尊重?!
孟沅在心里无声地吐槽,脸颊却因为这荒唐至极的宠溺而微微发烫。
她含着那颗蜜饯,酸甜的滋味驱散了不少疲惫。
谢晦感觉到她身体的放松,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甚至还大胆地用小指勾了勾她的指尖,象是在邀功。
漫长的祭祖仪式终于在高高的唱喏声中结束。
按照规矩,接下来他们要移驾宣政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从太庙到宣政殿的御道上,谢晦牵着孟沅的手,走在由数千禁军护卫清出来的道路中央。
明媚的春光下,他那一身玄底金纹的冕服熠熠生辉,衬得他越发挺拔。
“刚才那颗梅子,甜不甜?”他又凑到她耳边问,象个讨要夸奖的孩子。
孟沅懒得理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我尝过的,不酸。”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点眩耀,“我前些天让他们洗了十几遍,又拿蜂蜜泡了几宿,就怕你嫌酸。”
“你能不能正经点?”孟沅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怎么不正经了?”他一脸无辜,“我在想,待会儿在宣政殿,沅沅要是还站不住,我就让他们把龙椅搬到你面前,你坐着受他们拜。或者直接让马禄贵背你?算了,虽然他是个老太监,但我还是不想别人碰你……”
他旁若无人地规划着名更加离经叛道的方案,孟沅听得头皮发麻,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一切。
然而,宣政殿的仪式,比太庙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鸿胪寺的官员开始宣读长达数百人的封赏名单时,孟沅的身体终于达到了极限。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几乎就要倒下去。
始终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谢晦,立刻察觉到了。
他脸色一沉,二话不说,直接打断了鸿胪寺官员的宣读。
“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