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孟沅,也确实只有在这种剧烈的刺激中,才能短暂地从那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抽离出来。
她的身体比她的灵魂诚实,她确实贪恋着谢晦带给她的种种慰借。
这天下午,养心殿的窗外阳光正好,难得的一个冬日暖阳天。
谢晦正半靠在软榻上,怀里抱着孟沅,一勺一勺地喂她吃着糖酪浇樱桃。
这是孟沅以前最爱吃的东西之一,酸酸甜甜,冰冰凉凉。
孟沅面无表情地张开嘴,机械地吞咽着。
吃完了一小碗,谢晦又端过另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
“来,喝点儿热的,你爱喝的牛肉汤,我让御膳房炖了一个上午呢。”谢晦照常用撒娇的口吻邀着功,随后又用勺子撇去浮油,小心地吹了吹,才递到她唇边,“张嘴,啊——”
孟沅顺从地喝了一口。
汤很鲜美,但似乎有一点儿奇怪的味道。
不是腥,也不是膻,而是一种很淡的,她说不出来的味道,混在浓郁的肉香里,有些突兀。
她又喝了一口,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孟沅的视线漫无目的地移动着,然后落在了谢晦端着碗的那只手上。
他的左手腕上,缠着一圈儿厚厚的白色纱布。
纱布很新,但边缘隐隐渗出一点暗红色。
她空洞的眼神似乎终于有了一丝焦距。
孟沅看着那块儿纱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缓缓开了口,因为很久没有说过话,嗓音略显沙哑:“你的手怎么了?”
谢晦见她说话先是大喜,当即便想去摸她的头。
但当听见孟沅的问题时,他端着碗的手明显地一僵。
谢晦飞快地移开视线,语气装作很随意,甚至还带了点儿平日的无赖:“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
孟沅没说话,她只是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力气很小,但是动作却异常坚定。
“我要看!”
“不许看!”谢晦有点儿急了,猛地想把手抽回来,语气也变得强硬,“说了没事!”
“我、要、看!”孟沅一字一顿,空洞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几天来的第一簇火苗。
她可不管谢晦怎么想,就是一味地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挣脱。
“谢晦!”她突然抬高了声音,那嘶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颤动的怒气,“马公公,快进来!”
“谁敢进来!”谢晦又气又急,想呵斥,却对上了孟沅那双燃烧着怒火的通红眼睛。
这下,谢晦所有的气势瞬间蔫了下去,只剩下委屈与无措。
马禄贵闻声连忙跑了进来,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
谢晦瞪着他,眼神里满是威胁:“滚出去!没有朕的命令……”
“你说!”,孟沅却根本不理会谢晦,她指着他手腕上的纱布,厉声质问跪在地上的马禄贵,“不用理他的茬,你只需告诉我,陛下的手是怎么弄的!”
马禄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噗通”一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带着哭腔道:“回姑娘的话,奴才不敢撒谎,陛下、陛下他听了那青城山张天师的话,说是、说是古有割肉疗亲之法,至诚可感天地,陛下便、便亲手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块儿肉下来,命御膳房熬进了您的汤里……”
马禄贵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晦已经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多嘴的奴才,还不快出去!”
可已经晚了。
孟沅已经呆住了。
她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她缓缓地低下了头,看着那碗她刚刚还在嫌弃味道奇怪的牛肉汤。
孟沅的胃里一阵翻腾。
她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下一秒,“哇”的一声,她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比起那日在净房里的绝望,多了一丝尖锐的痛楚和无法言喻的愤怒。
“你怎么这么傻!谢晦,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她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捶打着他,“我这是心病,心病啊!你割自己的肉有什么用,你以为你是唐僧吗?!”
她气得快要晕厥过去。
孟沅是知道古代医疗条件有多差的,这么大的一个伤口,万一感染了或者失血过多,那他……
他不要命了吗?!
他以为他是谁?!
谢晦被她打得连连后退,却不敢躲,更不敢还手,他就这么任由她捶打着,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眼框也红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抱进怀里,似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遍遍地对孟沅说着对不起。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你的那个样子,不说话,也不动,我就觉得自己象个废物。我是天下共主,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可我连让你笑一笑都做不到……”
“我只是、只是想为你做点儿什么。不过是割一块儿肉而已,不疼的…”
“只要能让你好起来一点点,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站在那里,让她打,让她骂。
可奇怪的是,他一点儿都不生气,他甚至是非常开心的。
沅沅终于肯骂他了。
沅沅终于又会心疼他了。
她抱着他哭的时候,谢晦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儿。
那一刻,莫明其妙地,谢晦突然觉得他手臂上的那道伤口,一点儿都不疼了。
沅沅说的话,谢晦还是听不大懂。
但是没关系,只要她肯理他,肯对他哭,对他笑,就算让谢晦把另一条骼膊卸下来给她熬汤,谢晦也是愿意的。
只要她别再变回那个瓷娃娃,只要她还是他的沅沅。
“别哭了…”谢晦低声咕哝,“再哭,我就要难过死了。”
“你骂得都对,我是傻子,我是天下第一蠢蛋,那以后我都听你的,好不好,之前我答应过你的嘛……”
孟沅的哭声渐渐被谢晦的这番近似胡搅蛮缠般的低语堵了回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靠在他的怀里,浑身发软,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这个傻子……
简直是天字号第一大傻瓜!!!
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到头来,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象只做错事的大狗狗,可怜巴巴地摇着尾巴求原谅。
这让她的满腔怒火和心疼都无处安放,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叹息。
谢晦感受到怀里的人不再剧烈挣扎,稍稍松了口气。
他试探着抬起头,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牛肉汤上。
“那……”谢晦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这个,你吃一口,就一口,行不行?”
见孟沅不说话,他又软下了声音,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继续撒娇:“我刚刚流了好多血,很疼的,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吃了它,我才能放心,伤口才能好得稍微快一些。”
他其实根本没有觉得有多疼。
但沅沅一向心软,好象很吃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