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沉了下来,象一块儿浸透了墨蓝颜料的巨大绒布,温柔地复盖住了整个行宫。
风未停,雪反倒又下了起来,愈发细密,在廊下宫灯投射出的暖黄色光晕里,如无数只迷途的飞萤,盘旋飞舞。
冷与暖,蓝与黄,交织交融,光影朦胧。
最终,这场混乱的围捕以芝麻被谢晦眼疾手快地按在雪地里告终。
那只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小豹子,此刻四脚朝天,露出柔软的肚皮,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讨饶声。
一场酣畅淋漓的追逐耗尽了孟沅最后的力气,她笑着笑着,腿一软,也跟着倒在了谢晦身上。
紧接着,谢晦抱着她顺势倒下,两人一豹,严严实实地在松软的雪地里滚成了一团。
雪花冰凉的气息与那人的体温交织在一处,孟沅的发丝散乱开来,沾了雪珠,亮晶晶的。
她在谢晦胸口,能清楚地听到他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正擂鼓有力地跳动着,一声又一声,沉稳而灼热。
周遭很静,静得只能听见风声、雪落声,以及彼此交错的,带着白色雾气的呼吸。
别动。
就这样永远别动。
谢晦紧了紧手臂,将怀里温软的身体嵌入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就此与她在风雪里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孟沅笑够了,撑着他的胸膛,试图把他推开坐起来,却发现腰间的手臂如同铁箍,纹丝不动。
“放手啊,笨蛋!”她喘着气,脸颊因运动和靠近的体温而泛起一层薄红,“你快压死我了!”
谢晦非但没松,反而将脸侧过来,埋在她散落的颈边发丝间,深吸一口气,声音含混又无赖:“我又不是傻子,我不放。”
他撒娇道:“再抱一会儿,好不好?”
孟沅被他弄得有些痒,无奈地推了推他的脸。
这些时日下来,她对付他这套无赖的招数早已经有了心得。
不能迎来,得顺着毛摸,然后出其不意地给他一巴掌。
“行啊,不起来也行。”她说,“那你趴下,我要骑大马。”
谢晦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迅速被一种玩味的、捉狭的笑意所取代。
他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声音压得极低,贴着她的耳朵,那温热的气息仿佛带着钩子:“哦?这些天沅沅还没骑够吗?”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太过露骨,孟沅的脸“轰”地一下,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她瞬间炸了毛,想也不想直接开干,抡起拳头,对着他就是一通乱捶。
“谢晦,你混蛋,你思想龌龊!”她气得语无伦次。
孟沅生起气来,她的拳头可是实打实的,一拳比一拳狠辣,不象是在打情骂俏,倒象是想要了谢晦的老命。
谢晦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他的耐痛能力极强。
他任由她捶着,开心地要死。
谢晦喜欢看她这副又羞又恼的模样,他笑着抓住她乱动的手,俯身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
“好好好,我混蛋,我龌龊。”谢晦从善如流地认错,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悔改的意思,反而充满了纵容与宠溺,“那现在还骑不骑了?我的好沅沅,我的小主子?”
他刻意在她耳边呵着热气,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
好家伙,这狗皇帝又在勾引她。
孟沅被他弄得彻底没脾气了,偏过头不去看他,嘴里小声咕哝着:“要骑,就要骑真的!”
“遵命。”谢晦笑得更开怀了。
他真的依言趴好,拍了拍自己的背,回头对孟沅扬了扬下巴。
“上来。”
于是,在这荒唐又温馨的雪夜里,南昭最残暴的少年君王,心甘情愿地化作了一匹坐骑,载着他唯一的主人,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稳稳地爬着。
宫灯的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芝麻跟在后面,不时好奇地扑一下那晃动的影子。
整座庭院,都回荡着孟沅清脆又明快的笑声。
那笑声,象风雪里最暖的火。
两天后。
“呕——”
孟沅趴在恭桶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拉得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
报应,这绝对是报应。
都怪谢晦,前天晚上玩腻了,回屋后他又命御膳房备了热腾腾的宵夜,有辣锅,有烤肉,还有冰镇的甜饮和果子。
她趁谢晦不备,一时没管住嘴,冷的热的辣的甜的一通胡吃海塞。
当场没事,第二天也安然无恙,没想到后劲儿全攒到今天了。
从早上开始,她的肚子就隐隐作痛,到了下午,已经发展成了一泻千里的架势。
古代上厕所于孟沅而言,是一件极其没有尊严的事情。
尤其是在皇宫,无论做什么,如果没有刻意的吩咐,那身边永远都围着一群人。
更衣有人侍候,沐浴有人侍候,就连上茅房这种最私密的事情,都得有宫女在旁边递纸、焚香,随时准备伺候。
孟沅:“都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然而,她防得了宫人,却防不住那个天下第一的无赖。
“沅沅,怎么了,让我进去看看!”谢晦担忧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紧接着便是门被推动的声音。
孟沅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腹痛了,抄起旁边焚香用的小铜炉,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别进来!你敢进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门外的动静瞬间停止了。
过了片刻,谢晦委屈巴巴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我就看看,我不说话,你是不是病了?让太医……”
这个死变态!谁家好人会想进厕所看未来老婆出虚恭啊!
“不用!”孟沅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要自己待着,你再吵我,待会儿我就死给你看!”
她知道,只有‘死’这个字,才能镇住他。
果然,门外彻底安静了。
但孟沅知道,他肯定没走。
谢晦对她一向忠心耿耿。
但他脑子不太好,现在保准还眼巴巴地守在门口呢。
蠢死了。
她在心里吐槽,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真是个没断奶的孩子。
总算得了片刻清静。
腹中的疼痛稍稍缓解,孟沅虚弱地扶着一侧的矮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正是在这难得的,绝对的独处时刻,一个被她刻意压抑了许久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再度清淅地响了起来。
【宿主,您需要帮助吗?】
是系统。
它好象知道她在等它一样,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
孟沅在心里冷笑一声:“狗东西,现在跑出来献殷勤,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体贴?”
【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剧烈,系统从前曾一度进入休眠保护模式。】
“我现在可以提问了?”孟沅才懒得跟它计较,直奔主题。
这些问题,已经在她心里盘桓了太久太久。
【权限已临时解锁,宿主当前可提出三个问题,系统会根据宿主先前的要求,仅回答‘是’或‘不是’。接下来,请宿主谨慎使用该权限,三个问题后,权限将再次被锁定。】
只有三个。
孟沅的心沉了一下。
她有无数的疑问,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关于她自己的处境,关于谢晦……
但现在,主动权在系统那边,她必须做出取舍。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过滤着那些纷乱的念头。
最终,一个最根本,也最让她恐惧的疑惑,浮上了水面。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对着系统,小心翼翼地一字一顿问出了那个问题。
她刻意省略了主语与时间状语,让这个问题变得模糊而又精确。
“第一个问题。”
“……我的记忆,被修改过,对吗?”
她问完,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
她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在空旷的寂静中,一下一下地等待着那个可能颠复一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