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懿的笑容很淡,迅速消融,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咸涩味道。
她没有再逼近,而是转身,姿态优雅地在主位坐下,仿佛刚才那个癫狂摔砸的人只是一个拙劣的幻影。
“坐吧。”她指了指下首的锦墩,“我这里冷清许久,难得有客。”
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茶是顶好的大红袍,香气醇厚,点心是江南样式,做得小巧玲胧。
孟沅看着眼前的茶盏,没有动。
她怕崔昭懿恨屋及乌。
在这深宫里,尤其是在崔昭懿这儿,任何入口的东西都可能是一道催命符。
崔昭懿看穿了她的顾虑,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了一点儿自嘲:“放心,没毒。”
说着,她端起自己的茶杯,浅啜了一口,又对一旁的老嬷嬷道:“你去,每样都尝一口给孟姑娘看。”
那老嬷嬷应声是,拿起银着,将每样点心都尝了一小口,又喝了口茶,而后静立在一旁,神色如常
“我恨谢家人,不假。”崔昭懿放下茶盏,声音平淡如水,“但还没兴趣去戕害一个不相干的无辜姑娘。”
孟沅这才敛衽告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而后拿起一块儿梅花型状的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乖巧。
她需要用这种无害的姿态,来撬开这个女人的心防。
崔昭懿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的审视与敌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恍惚的怔愣,象是在通过孟沅,在看很远很远的什么东西。
殿内很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
“太后为何这样看臣女?”孟沅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你……”崔昭懿恍惚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怀念与惆怅:“很象。”
“什么?”孟沅有些不解。
“你和我年轻时很象。”崔昭懿轻轻地吐出这句话,声音低得近乎一声叹息,“一样的乖巧,一样的顺从,一样的以为听话便能活下去。谢家的男人,似乎都喜欢这种调调。”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听说,你与那安王世子沉宥安曾是青梅竹马?”
孟沅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诚实地回答:“回太后,并无此事。臣女与安王世子,不过因家中长辈交好的缘故,曾有数面之缘。”
她不想说谎,也不屑于说谎。
原主或许和沉宥安真的曾有什么,但她不是原主。
那个安王世子,于她而言,只是一个长得象故人的陌生人。
“是吗?”崔昭懿似乎并不在意答案的真假,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想最好,想得透,才能活得长久,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靠得住。情爱是蜜糖,也是砒霜,吃多了,会穿肠烂肚。唯有攥在手里的权力,才是实打实的,永远不会背叛你。”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
孟沅知道,崔昭懿曾是前任吏部赵尚书家公子的妻子,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她心中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起来。
这意思,是有瓜啊。
“太后何出此言?”孟沅顺着她的话,好奇地问了一句。
崔昭懿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袅袅的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也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
“男人爱的,永远是权力,是江山,是他们自己。至于妻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件摆设,必要的时候,不过是一颗可以被随时舍弃的棋子。”她轻描淡写道,“这天下,没一个男人可以称得上是良人。”
孟沅问:“您的亡夫待您不好吗?”
“亡夫?”崔昭懿重复着这个称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孟沅口中的‘亡夫’指的并不是谢叙,而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但那茫然也只是一瞬,很快便被一片死寂的冰冷所取代。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各有各的苦衷罢了。”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当年他君夺臣妻,派兵围了赵家,我是被掳进宫的。”
‘他’指得自然就是谢叙。
孟沅屏住了呼吸。
这段历史,和她所知的任何一个版本都截然不同。
“那、那您的丈夫……”
“我的丈夫?”崔昭懿笑了,笑声显得既悲凉又嘲讽,“他自然有他的全家老小需要保全,一个女人,和一整个家族的性命,孰轻孰重,不是一道很难解的题,两害相较取其轻,他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为我施脂画眉,穿上宫装,心甘情愿地把我献给了谢叙。”
“谁知,谢叙那个疯子,根本不讲什么道理。”崔昭懿继续笑道,将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他得到了我,却还是没有放过他,我被封为皇后,没过几日,他就把他叫到了宫里,当着我的面,一剑砍下了那个男人的头颅。”
孟沅彻底懵了。
这段尘封的往事,血腥又残忍,远比史书上那寥寥几句的‘君夺臣妻’要来得震撼。
难怪,难怪崔昭懿会如此怨恨。
崔昭懿的恨,不仅仅是对谢叙,更是对那个舍弃了她的丈夫,对这不公的命运,以及对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崔昭懿才重新开口,她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直直望向孟沅:“那你呢?”
“我那个疯子儿子谢晦,他待你如何?”
孟沅不知道崔昭懿为何要对自己讲这么多话,但出于谨慎,她抛出来的每一个问题,孟沅都会小心应对。
孟沅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后,再抬起头时,脸上露出了一个柔软而腼典的笑容。
那笑容干净澄澈,象雨后初晴的天空。
她轻轻地说:“陛下很好。”
“他待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