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沅那句直截了当的“奸细是谁”还悬在空气里,未及落下,就被窗外几声突兀的布谷鸟叫打断了。
那声音清脆,在绵密的雨声中却显得格外刻意。
孟沅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暗号,想再追问也来不及了。
果然,郝云的脸色微变,立刻松开了孟沅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与女儿拉开了一点儿距离。
那份短暂的亲密瞬间化为乌有。
孟不顾也跟着站直了身体,恢复了臣子的恭谨姿态。
不出半分钟,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昏暗的光走了进来。
玄色的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纹,随着他的走动,仿佛有流光在衣摆间游走。
谢晦来了。
郝云和孟不顾立刻跪下,躬敬地行礼问安,头垂得低低的,不敢有丝毫僭越。
孟沅却象是见到了失散八百年的亲人,待谢晦走近,她一把拉住他的手,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脸埋在他冰凉的衣料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委屈:“陛下”
谢晦被她撞得微微一顿,垂眸看了她半晌,眼底划过一丝愉悦。
他顺势搂住她的腰,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落在地上跪着的母子二人身上,用一种慵懒的、不带什么情绪的语调说:“起来吧,既然来了,就留下来用晚膳。”
孟沅一听,急得不行。
留下来吃饭,吃断头饭吗?
赶快把这两个定时炸弹给她送走!
她立刻抬起头,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得整个人都倒在了谢晦的怀里,颤斗不已,仿佛随时都要断气。
“怎么了?”谢晦低下头,手指抚上她咳得通红的脸颊。
“咳咳,许是、许是见着母亲和兄长太过激动,一看见他们,这心里、心里就平静不下来,忍不住地咳嗽”她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从他的怀里退开,“陛下,离沅沅远些罢,别、别把病气过给了您,咳咳”
她演得情真意切,那份既想亲近又怕连累的矛盾与不舍,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谢晦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又在演戏。
但这出戏,他很爱看。
他收回手,语气里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纵容:“罢了,既然身体不适,就不留他们了。”
“行了。”他没什么耐心地挥了挥手,对着地上的两人道,“马禄贵,送孟夫人和孟大人出宫。”
郝云和孟不顾磕头谢恩后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
孟不顾是如蒙大赦,而郝云最后抬眼瞥向孟沅的那一眼里却暗含着复杂的神色。
他们一退出去,孟沅就开始纠结,要不要告诉谢晦,中秋的那场刺杀就是孟家干的。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盘旋了一瞬,就被她即刻否决了。
不能说。
说了,孟家大概率会满门抄斩,谢晦或许会因为她“大义灭亲”的忠诚而饶她一命,但原主“保全家人”的任务就彻底失败了。
况且失去娘家的势力无异于自断后路。
“春桃!”孟沅突然抬起头,对着殿外唤了一声。
春桃应声而入。
“你跟夏荷、秋菱、冬絮她们,一起去送送母亲与兄长,务必要亲眼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安然出宫。”她特意加重了“亲眼看着”和“安然”两个词的读音。
名为护送,实为监视。
四个人互相监督,谁也别想在中途搞小动作,叫孟家母子接触那个藏在暗处的奸细。
直到看着四个丫鬟陪同着那对母子彻底消失在雨幕中,孟沅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要是奸细就在她们四个小丫鬟中间,那她
她卸下所有的防备,软软地倚在谢晦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带着疲惫与刻意的讨好。
“陛下,”她喃喃道,“我想吃蟹了。”
晚膳已摆了上来,殿外的秋雨没有停歇的意思。
雨点击打着廊下的笆蕉叶,发出清冷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殿内灯火通明,将紫檀木嵌螺钿的长案照得光可鉴人。
御膳房送来的螃蟹是太湖进贡的上品,个头饱满,蟹膏丰腴。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将蒸好的蟹摆在进盘里,持着银制的小剪子和钳子,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
谢晦的动作很优雅,甚至称得上赏心悦目。
他慢条斯理地用蟹八件拆解着一只螃蟹,蟹锤轻敲,蟹壳应声而裂,再用小小的银签将完整的蟹黄和蟹肉剔出,放入他面前的一只白玉小碟中。
整个过程,他没发出一点儿多馀的声响。
孟沅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小口吃着谢晦偶尔递过来的蟹肉,食之无味。
她满脑子都在琢磨着待会儿要怎么开口,才能既不显得刻意,又能让谢晦同意加强对孟家的“看管”。
最好是把她那对能惹事的爹娘兄长彻底关在府内,一步都不许再踏出来。
直接跟谢晦说怕他们惹事?
可那不就等于承认孟家有异心吗?
可若是不说,万一他们再整出什么幺蛾子,第一个倒楣的还是她。
这家人还真是她的催命符,她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爬回来,他们倒好,直接给她送加急票。
螃蟹很好吃,孟沅很喜欢。
但一想到自己正坐在一座随时可能引爆的火山旁边,孟沅就没什么胃口了。
这里站了一排宫人,不管那孟家的眼线此时此刻是否就在这殿中,她都不好说得太私密,只想着等晚上回寝殿,只有她跟谢晦两人时再说。
她又夹了一筷子蟹肉放进嘴里,轻轻唤了一声:“陛下,这个蟹醋味道真好。”
谢晦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听见她的话,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只是看着她,烛光在他的眼中跳跃,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了半晌,才忽然开口:“你娘在家里,也管你爹叫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