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晦抱着孟沅,一路阔步穿行,回到养心殿。
殿门闭合的瞬间,自外卷挟而带来的暑气裹挟着殿内未散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股浓重的铁锈味黏腻的让孟沅心头发紧,几乎窒息。
宫人皆垂首摒息,跪伏在地上用白布急促擦拭着砖上凝固的血痕。
谢晦将她轻轻地放在了龙榻上,自己却依旧站在床边,目光死死地锁在她的身上,不肯移开。
几个惧极的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围上前来,为假昏的孟沅拭水换衣。
孟沅继续装晕。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一遍遍地扫过她的眉眼轮廓。
她于谢晦就象是孩子刚刚把弄丢的宝贝玩具找回来,总要凑到眼前反复看,生怕哪里磕了碰了,确认是否完好无损。
既然他刚刚才下水救了她,那就是不想要她死,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翻脸杀她。
孟沅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直响。
既然死不了,那她胆子大一点儿也未尝不可。
于是,趁着时机正好,孟沅的睫毛适时地颤了颤,悠悠转醒。
睁开那双水洗过般的绿眼睛时,孟沅的目光里似是还带着几分茫然,声音因呛水与寒冷沙哑得厉害,透着恰到好处的脆弱,她喃喃道:“陛下?”
谢晦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孟沅撑着手臂想坐起来,就被谢晦一把按了回去。
他的手掌干燥滚烫,复在她冰冷湿润的肌肤上,温差鲜明得让人心头一缩。
“躺着。”他命令道,声音依旧嘶哑。
“刚刚沅沅好象为了给陛下采荷花,一不小心便掉进湖里了。”孟沅的声音软得发怯,眼里茫然地蒙了层水光,一脸无辜地问,“是陛下救了沅沅吗?”
谢晦看着她,没说话。
孟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脸上带着后怕,攥着被褥的手都在发抖:“多亏有陛下,不然沅沅今天就”
谢晦依旧没有开口。
她也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眼瞅着火候和马屁都拍得差不多了,她终于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沅沅卑微,而陛下是千金之躯陛下,您为何要冒险救我?”
这个问题似乎把谢晦问住了。
他按在榻沿的手顿了顿,竟难得的生了丝怔忡。
为什么救她?
他不知道。
他当时只是不想叫她死。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跳下去了。
“朕”他的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却只最终从喉间挤出了几个字,“不知道?”
孟沅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乐开了花,她的心里简直是不能更有底了。
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答不上来。
一个连自己行为动机都搞不清楚的疯狗却跳湖舍身救她,反而更好拿捏。
就在这时,谢晦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寝殿,眉头骤然皱起。
刚刚他那平复了些许的戾气,再一次翻涌上来。
“人呢?”他沉声道,“伺候她的人呢?”
殿外的侍卫立刻进来跪了一地。
“朕拨给她的那两个小丫鬟呢?”他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却让整个养心殿都冷上了三分,“主子遭了难,她们两个贴身侍候的奴才却不见踪影,把她们两个给朕找出来,拖出去,杀了。”
孟沅脸色一白,他要杀死春桃跟夏荷?!
“是!”侍卫领命,起身就要去拿人。
“不要!”
孟沅想也不想地喊了出来。
她也不知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勇气,一时忘了害怕,竟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抓住了谢晦的衣袖。
谢晦垂头看她。
“陛下不要杀她们”孟沅仰着脸,哀求道,“她们很好,我很喜欢她们。如果她们死了,我会很伤心”
孟沅知道,跟这个疯子讲道理是绝对没用的。
所以她只能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他,春桃跟夏荷这两个丫鬟是她喜欢的,她不想叫她们死,若是他真的杀了她们,她不会高兴。
果然,谢晦看着她,眼里的杀意竟真的就那么慢慢褪去了。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杀两个欺主的丫鬟和让她不高兴这两件事的轻重。
最终,他抬起手,复上了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将她的小手整个拢住。
“好,”他说,“不杀。”
就这么简单。
方才那要杀人的暴君,倒似人们看错了一般。
孟沅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这下无需更多的试探,她算是彻头彻尾地知道了,在这座皇宫里,她的话对他而言是有分量的。
虽然不知是为何,但这种分量竟能让他敛去杀心,与人命抗衡。
养心殿里的血腥味依然浓重,新换上的地毯也完全无法掩盖。
孟沅靠在床头,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手里捧着一碗滚烫的姜茶。
谢晦就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喝。
他的衣裳已经换过,还沐浴了一番。
可他身上那股施暴后的倦意,还有挥之不散的阴郁,依旧笼着整间寝殿,没有半丝松动。
孟沅觉得自己象是抱着一张‘免死金牌’,胆子肥了不止一圈儿。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姜茶,感受着辛辣的暖意从胃里散开,驱散了方才湖水带来的寒气。
谢晦还特意命人在里面加了红糖。
她抬起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孟沅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任务除了攻略谢晦外,还要使南昭海清河晏。
两项任务相辅相成,无疑是在提醒她,她要扶持谢晦做个明君。
现在气氛那么好,不趁机整点事情简直就对不起她刚刚跳下去的那一回。
“陛下,”她放下茶碗,眼眸澄澈软乖,还带着点儿‘劫后馀生’的委屈,“您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想要让他做个好皇帝,制止他随意滥杀,总要知道他发狂的理由吧?
谢晦的眼神动了动,似是没料到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他的思绪又被拉了回去,想到了那句‘行事作风与先帝毫无二致’后,谢晦的眸中泛过一丝冷意,随即又被他强压了回去。
“与你无关。”他声音冷硬。
“可是”孟沅伸出手,大着胆子轻轻地牵住了他放在床沿的大手。
他的手很凉,指骨分明,修长干净。
谢晦的身体一僵,却没有挣脱。
“可是您生气了,就会杀人。”孟沅垂下眼帘,可怜兮兮的,声音小得象蚊子哼哼,“沅沅有一点怕。”
她这次可没有说谎,她是真的怕,怕他哪天发了疯病,六亲不认,一个不高兴把自己也咔嚓了。
谢晦的手指动了动,反过来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你不该怕。”他说,声音有些生硬,象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象是在说服自己。
见他并不打算老实交代,孟沅也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追问他生气的原因,而是话锋一转,用更加委屈的语气说道,“我给陛下做的樱桃肉早就好了,一直在厨房的小炉子上温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轻轻地挠了挠他的手心。
谢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樱桃肉?
他想起来了,今早他特意嘱咐过她,午膳想要吃樱桃肉跟黄焖羊肉。
他脑海里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仿佛一下子就被这三个字冲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她系着布裙,在小厨房里用着慢火煮樱桃肉,手腕轻轻转动的画面。
“想吃。”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回答之快,叫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陛下,那我们现在就去吃,好不好?”孟沅趁热打铁,晃了晃他的手,“吃了东西,心情就会好一点的。”
谢晦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于是接下来的场景异常诡异。
方才刚大闹了一通、尽显疯态的少年君主,被一个穿着襦裙的小宫女就象是牵一只大型犬那样牵着手,乖乖地走向了偏殿的小厨房。
马禄贵在后面看着,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谢晦的这顿午膳吃得很平静。
谢晦的食欲似乎真的被那盘色泽诱人的樱桃肉和黄焖羊肉勾了起来,他吃得很多,动作却依旧斯文。
孟沅就坐在他对面,小口喝着鲫鱼汤,时不时地给他夹一筷子菜。
整个过程,谢晦一句话都没说,但周身那股骇人的戾气,却在一点点的消散。
饭后,孟沅又哄着他喝了安神汤。
谢晦似乎是真的累了,喝完汤没多久,他就靠在龙榻上,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他睡着了,睡得很沉,没有皱眉,也没有说梦话。
孟沅静静地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谢晦那张俊美却总是带着暴戾和倦怠的脸上,没有了醒时的冷戾,此刻竟露出了孩童般的软和纯净。
她悄悄地抽回了谢晦紧握着的她的手,给他盖好了被子,然后她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寝殿。
她找到正在殿外守着的马禄贵,将先前谢晦随手赏给她的一大袋沉甸甸的金瓜子连带着几支价值连城的翡翠簪子,一齐塞进了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