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镇火车站据点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胜利的喜悦却被巨大的伤亡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缴获的武器弹药堆积如山，鬼子仓库里的粮食、药品、被服等物资更是让战士们看得眼花缭乱，但此刻，没有人能真正高兴起来。
柳树屯后方一处向阳的山坡上，被选为了临时安葬牺牲烈士的墓园。新挖的墓穴一字排开，沉默地等待着它们的主人。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风吹过林梢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呜咽。
全体人员，包括别动队、三连、十连所有能行动的战士，以及少量靠山镇的乡亲们，都静静地肃立在墓地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牺牲者的遗体己经被仔细清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有些是缴获的鬼子军装改的，有些是乡亲们凑出来的），用简陋的木板覆盖着，停放在墓穴旁。一共三十具遗体，其中别动队两人，三连五人，十连二十三人。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生命的终结，一个家庭的破碎。
杨震东站在队伍最前面，身旁是周德生、张永贵，以及各连队的骨干们。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排沉默的躯体，最终停留在覆盖着别动队牺牲队员的木板上。
“拾棺！”杨震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青山、赵刚、李大魁、王铁牛等八名别动队老队员出列，神情肃穆，动作轻柔地抬起刘成和钱狗剩的遗体，缓缓放入墓穴中。
杨震东走到刘成的墓穴前，抓起一把泥土，缓缓撒下。
“刘成兄弟，”他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山坡上传开，“老家热河，原东北军独立第九旅步兵营二连上等兵。北大营枪响那年，你的队伍被打散了，回家路上，看到的是被鬼子烧毁的村庄，不知去向的家人。你心灰意冷，无处可去，最后上了山寨当了胡子，只想乱世求活，但心里那点火没灭，从没祸害过老百姓。打劳工营，你被救后选择了跟我们走。你说，跟着别动队，才像个人，才活得有劲！你训练刻苦，这次打据点，你冲在最前面兄弟，走好！你的仇，我们替你记着，你的那份，我们以后替你杀！”
他又走到钱狗剩的墓穴前，同样撒下一把土。
“钱狗剩，老家钱家窝棚的。家里五亩薄田，被鬼子开拓团强占，他爹上去理论，被活活气死。你为了老娘有口饭吃，忍辱负重去当了伪军，心里憋着火。被我们俘虏后，是第一个站出来要打鬼子的。你说你做梦都想把那身黄皮扒下来烧掉！你作战勇敢，每次打鬼子都冲在前头，你说你要给你爹，给钱家窝棚争口气！好兄弟，这口气，你争到了！你看，”杨震东指向山下那堆积如山的缴获和垂头丧气的俘虏，“鬼子被我们打趴下了！你安心走吧，你老娘，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找到她，给她养老送终！”
别动队员们红着眼眶，纷纷上前，抓起泥土，洒向战友的墓穴。杨震南哭得泣不成声，被杨安昌紧紧搂着。
接着，是三连牺牲的五名战士。周德生走上前，声音哽咽：
“李栓柱，吉林磐石人，家里排行老幺，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鬼子来了，烧了村子，你跟着逃难的乡亲进了山，后来找到了队伍。你说打跑鬼子，要回家娶邻村的小翠王福贵，原是镇上铁匠铺的学徒，鬼子占了铺子打军刀，气不过砸了炉子就跑出来参加了抗联，说你别的不会，就会抢大锤，正好砸鬼子的脑壳好兄弟，你们都是好样的！黑风峪伏击战，你们没给三连丢人！”
最后，是伤亡最惨重的十连。张永贵走到那排长长的墓穴前，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几乎无法站立，需要战士搀扶。他一个一个名字地念过去，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段简短却沉重的过往：
“赵学文哈尔滨来的学生娃，念过中学，说不打走鬼子，书读得再多也没用怀里还揣着没写完的诗”
“孙大个子原本是猎户，枪法准，沉默寡言，家里婆娘和孩子都没逃出来”
“陈石头矿工出身，力气大，脾气犟，总说鬼子比矿主还黑心”
“小豆子才十七岁，爹妈都没了，跟着队伍流浪，说队伍就是他的家”
“老马头原东北军的老兵油子，嘴碎，爱吹牛，但关键时候从不掉链子，总护着小的们”
二十三个名字，二十三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中有进步青年，有破产农民，有手工业者，有溃散士兵他们来自五湖西海，背景各异，却因为共同的国仇家恨，汇聚到抗联的旗帜下，最终将一腔热血洒在了这片黑土地上。
张永贵每念一个名字，十连幸存战士们的心就像被刀割一下。那些朝夕相处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却己天人永隔。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在山坡上蔓延开来。
“弟兄们”张永贵泣不成声，“我对不住你们没把你们都带回去但你们没白死！咱们赢了！咱们端了鬼子的窝！值了！你们都是英雄！是爷们！下辈子，咱们还做兄弟！还一起打鬼子！”
所有战士，无论是别动队、三连还是十连的，此刻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深深的战友情谊之中。
三十名战士为三十名战友送行，举起手中的枪，对着天空。
“鸣枪！送弟兄们上路！”杨震东嘶声吼道。
“砰！砰！砰！”
排枪齐鸣，悲壮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仿佛在为英魂送行，也仿佛在向侵略者宣告着不屈的意志。
战士们流着泪，开始填土。一锹锹黄土落下，渐渐掩盖了战友的身躯，最终化为三十个微微隆起的新坟。简单的石头碑插在坟前，上面用刺刀刻着牺牲者的名字，还涂上了墨水。
没有丰碑，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战友的眼泪和黑土地的怀抱。但他们的事迹，将永远刻在活着的人心中。
葬礼结束后，队伍久久不愿离去。杨震东站在坟前，对着所有幸存者，声音沉重而坚定：
“同志们，今天的胜利，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我们记住了这血债，也记住了这恩情！小鬼子欠我们的，要十倍、百倍地讨回来！我们要带着牺牲弟兄的那一份，继续战斗！首到把最后一个鬼子，赶出我们的家园！”
“血债血偿！”
“抗战到底！”
战士们举起拳头，发出悲愤的呐喊。悲伤化为了力量，眼泪坚定了信念。
夕阳西下，将金色的余晖洒在这片新起的坟茔上，庄重而悲凉。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些普通的中国人，用生命诠释了什么是家国情怀，什么是民族气节。他们的牺牲，如同种子，埋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终将孕育出胜利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