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余山看著两人脸上的神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这帖子,前两日就送来了。”
“我本想著,你们刚刚回京,诸事繁忙,便替你们拒了。”
“可他们,倒是执著得很。昨日,又送了一张来。”
“一而再,再而三,若再拒了,倒显得我们镇国公府,不近人情,连自家的族亲,都不认了。”
孟余山说到这里,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孟时嵐和周从显的身上。
“我老了。”
“这些迎来送往,人情世故,也懒得再理会了。”
“你们如今是夫妻,这镇国公府的內內外外,也该由你们来操持。”
他摆了摆手,语气里带著几分不容置喙的决断。
“这事儿,便交给你们小夫妻俩,看著办吧。”
旁支族亲要上门拜会,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虽说是家宴,孟时嵐却丝毫不敢懈怠。
她没有用府里的厨子,而是请了德兴楼的大师傅上门掌厨。
从菜单的擬定,到宴厅的布置,再到待客的茶点果品,她都事无巨细,亲自敲定。
双儿不解,“姐姐,不过是见几个旁支的亲戚,何必这般费心?”
孟时嵐放下手中的单子,淡淡一笑。
“有时候,这饭桌上的刀光剑影,可比真刀真枪,要来得更凶险。”
三日后。
镇国公府门前,接连停下了三四辆马车。
车门打开,乌泱泱地下来了一大群人。
相较於人丁单薄,显得有些冷清的镇国公府主家,旁支孟家,可就热闹多了。
为首的,是一位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身形微胖,面带和气的笑容,正是孟时嵐的七叔,孟德安。
他身边跟著的,是他的髮妻王氏。
王氏穿著一身絳紫色的褙子,头上戴著全套的金镶玉头面,脸上堆著笑,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在踏入国公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没停下过打量。
在他们身后,还跟著一大群年轻的男女。
除了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今日一起来的子女,竟足足有五个之多。
三子二女。
孟若水,便在其中行五。
今日的她,穿著一身水蓝色的长裙,外面罩著一件白狐毛的斗篷,愈发衬得她肌肤赛雪,楚楚可怜。
她安静地站在人群中,低眉顺眼,看起来乖巧又无害。
孟时嵐带著周从显,站在垂门前相迎。
两拨人,遥遥相望。
一群素未谋面,却有著血缘之亲的陌生人。
脸上,都掛著如出一辙的,客套而疏离的微笑。
一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言笑晏晏,互相见礼。
那气氛,热络得仿佛是失散多年的至亲,终於重逢。
孟德安率先开口,露出了一个长辈慈爱的笑容。
“这位,想必就是我们孟家寻回来的明珠,时嵐吧?”
孟时嵐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脆,不卑不亢。
“时嵐见过七叔,七婶。”
她身旁的周从显,也淡淡地拱了拱手。
王氏连忙上前,热情地拉住孟时嵐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哎哟,真是个好孩子!”
“瞧这模样,这气度,不愧是我们孟家的女儿!”
“这些年,可让你受苦了!”
她的声音里,带著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和心疼。
仿佛,她真的为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女,感同身受一般。 孟时嵐只是微笑著,任由她拉著自己的手,不著痕跡地,將手抽了回来。
“多谢七婶关心。”
王氏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周从显身上溜了一圈,触及他冰冷的眼神,心头一凛,訕訕地收回了目光。
她转而將目標对准了孟时嵐身边的两个孩子。
“哎哟,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就是芙儿和小胖喜吧?”
王氏夸张地惊呼一声,蹲下身子,试图去捏芙儿的脸蛋。
芙儿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藏在了孟时嵐身后。
王氏的手,尷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孟时嵐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声音温柔。
“芙儿,叫七祖母。”
芙儿这才怯生生地从孟时嵐身后探出头,小声地喊了一句。
“七祖母安好。”
她的声音软糯,却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小胖喜则全然不怕生,他正睁著一双好奇的大眼睛。
王氏见状,立刻又將目標转向了这个看起来更好拿捏的男娃。
“小公子长得可真俊,瞧这眉眼,像极了世子爷!”
她说著,便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赤金项圈,上面还掛著一个硕大的长命锁。
“来,七祖母给的见面礼,咱们小胖喜戴上,保你长命百岁!”
那金项圈在阳光下闪著刺眼的光,几乎要晃人的眼。
跟在王氏身后的几个女儿,眼中皆是掩不住的艷羡。
这般足量的赤金项圈,怕是她们出嫁时的压箱底,都未必有这么一个。
孟时嵐的眸光,微微一沉。
一见面,就拿如此贵重的礼,来“砸”一个三岁的孩子。
给得多,求得多。
这位七婶的心思,当真是半点都不加掩饰。
周从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孟时嵐却抢在他开口前,微笑著按住了王氏的手。
“七婶,您太客气了。”
“孩子还小,身子娇嫩,戴不得这么重的东西。”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著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您的心意,我们领了。”
“东西,还是请您收回去吧。”
王氏脸上的笑容一僵。
她没想到,孟时嵐竟会当著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拒绝了她。
这无疑是当眾打了她的脸。
孟德安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
“侄女说的是,是她七婶考虑不周了。”
他笑著对王氏道。
“还不快把东西收起来,莫要唐突了孩子。”
王氏这才不情不愿地將金项圈收了回去,嘴里还小声嘀咕著。
“我这不也是一片好心”
孟时嵐仿佛没听见一般,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七叔,七婶,各位请隨我来吧。”
“外面风大,我们去厅里说话。”
她姿態从容,落落大方,仿佛刚才那一点小小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一行人穿过抄手游廊,往厅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旁支的那些小辈们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窃窃私语声,不断地传入孟时嵐的耳中。
她只当没听见,脚步不疾不徐,引领著眾人。
倒是跟在后面的孟若水,始终低著头,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