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字,清淅无比,重若山岳。
左若童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张玄清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却象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江湖,已经乱了。不是因我而乱,而是积弊已久,沉疴难起。八奇技,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点燃火药桶的那颗火星。”
“贪婪、伪善、杀戮、背叛这些毒瘤,早已深植。以往,尚有虚伪的秩序勉强维持,各派相互制衡,虽暗流汹涌,表面尚能平静。但八奇技的出现,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它们给了野心家希望,给了懦弱者疯狂,将人心最深处的恶,彻底释放了出来。”
他目光扫过脚下山河,声音冰冷:“你看这天下,名门正派,可还有‘正’字?魔道妖人,可还有‘底线’?为了一部奇技,可屠人满门;为了一己私欲,可背信弃义。礼崩乐坏,道义不存。此等乱世,若无人站出来,以雷霆手段,涤荡污浊,重塑规则,难道要任由其糜烂下去,最终万物俱焚吗?”
左若童默然片刻,道:“荡浊扬清,自是正道所为。然,手段是否过于酷烈?杀伐过重,岂非有伤天和,亦非长治久安之道?以杀止杀,终非上策。”
“上策?”张玄清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弧度中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左师兄,若有上策,何以至此?规劝?感化?还是指望那些利欲熏心、早已将道义抛诸脑后之辈幡然醒悟?”
“毒瘤已入膏肓,非猛药不能去其根!疮痈已然溃烂,非刀割不能清其毒!温和的手段,只会让病毒蔓延,让局势更加不可收拾!”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凛冽:“我非嗜杀之人。但有些罪恶,唯有死亡才能赎清。有些秩序,唯有绝对的力量才能确立!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此乃无奈之举,亦是必然之选!”
左若童看着张玄清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坚定,心中暗叹。他明白,张玄清并非为了杀戮而杀戮,而是走上了一条他认为唯一可行的、最极端也最有效的“救世”之路。这条路上,注定尸山血海,注定孤独前行。
“即便如此,”左若童轻叹一声,“师弟可知,你如今双手沾满血腥,仇敌遍布天下,龙虎山亦因你而处于风口浪尖。你可能承受这万千因果?可能面对这举世皆敌的后果?你之道,或许能肃清一时,但可能带来更长久的仇恨与动荡?”
张玄清闻言,缓缓抬起头,望向那高远莫测的苍穹,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看到了冥冥中的某种定数。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却蕴含着某种宿命般力量的语调,缓缓说道:
“正如我的名字”
“张,玄,清。”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洪钟大吕,敲响在孤峰之巅,回荡在云海之间。
“玄门肃清。”
玄门肃清!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左若童浑身剧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张玄清,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玄门肃清!
原来如此!
这并非只是一个名字!这更象是一种使命!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无法推卸的宿命!
张玄清玄门肃清以玄门之法,行肃清之事!荡涤妖氛,扫灭邪魔,重整乾坤!
这是何等的决绝!何等的担当!又是何等的悲壮!
左若童久久无言。他所有关于“手段”、“后果”、“天和”的质疑,在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果这真的是他的“道”,是他的“命”,那么,一切代价,或许在他眼中,都已是“值得”的。
山风再起,吹动两人的衣袍。云海翻涌,变幻莫测。
张玄清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左若童,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平静:
“左师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的路,我会走下去。至于因果,至于后果,我一肩担之。”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一步踏出,身影已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左若童独自站在古松之下,望着张玄清消失的方向,手中拂尘轻摆,脸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惋惜,有担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意。
他终于明白,张玄清并非简单的杀人魔头,而是一个走上了极端“救世”道路的、孤独的殉道者。他的手上沾满鲜血,心中却可能怀抱着一个近乎偏执的、肃清天下的理想。
这条路是对是错?最终是功是过?无人能断。
左若童长叹一声,身影也逐渐淡化,最终消失在松风云雾之中。
孤峰之上,云海依旧,仿佛方才那场关乎道与执、杀与仁、宿命与选择的对话,从未发生。
但“玄门肃清”这四个字,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入了这片天地,也预示着,这条以血铺就的肃清之路,必将更加坚定、也更加残酷地继续走下去。江湖的血,还要流很久,很久。
就在张玄清于孤峰之上与左若童论道,阐述其“玄门肃清”理念的同时,千里之外,另一场因“八奇技”而起的腥风血雨,正在悄然上演。
江南水乡,本应是烟雨朦胧、小桥流水的婉约之地。然而,在毗邻太湖的一片荒废已久的古代园林遗址深处,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与周遭景致格格不入的肃杀与诡谲之气。
这片园林名为“残卷园”,相传是前朝一位痴迷易数星象的王爷所建,园内布局暗合奇门遁甲,曲径通幽,机关重重,早已荒废多年,常人不敢轻易踏入。但今夜,这里却成了猎场。
猎手,是当今异人界以术数推演、奇门阵法闻名遐迩的术字门。
门长胡海旺,是一位年约六旬、身形清瘦、面容古板的老者。他穿着一身绣满八卦符文的深紫色道袍,手持一柄玄色罗盘,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精纯而晦涩的炁息波动。此刻,他正站在园林中心一处破败的八角亭顶,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如同迷宫般的残垣断壁。他身后,站着四位术字门的长老,个个气息沉凝,手持各式法器,如临大敌。
他们的目标,是“三十六贼”之一,据传悟得了八奇技中最为神秘莫测、关乎时空因果之秘的——大罗洞观的谷畸亭!
术字门,以推演天机、布阵困敌为立身之本。而“大罗洞观”,据说能窥见过去未来,洞察万物因果,于方寸之间演化大千世界,几乎天生便是所有术数之道的克星!这对术字门而言,不仅是奇技的诱惑,更是一种道统上的巨大威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因此,当胡海旺通过门内秘术,耗费巨大代价,终于推算出谷畸亭可能藏身于这“残卷园”时,便毫不尤豫地倾巢而出,势要将此寮擒杀,夺其传承,以绝后患!
“掌门,巽位、离位、坤位的‘三才锁灵阵’已布设完毕,炁息勾连,固若金汤!”一名长老低声禀报。
“乾位、兑位的‘两仪微尘阵’也已激活,可困元婴!”另一名长老补充道。
“坎位、艮位、震位由我等三人亲自坐镇,布下‘九宫绝杀阵’,保管那谷畸亭插翅难飞!”
胡海旺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在罗盘上轻轻拨动,眼中闪铄着算计与志在必得的光芒:“好!天罗地网已成!那谷畸亭虽悟得邪术,但终究是孤身一人,修为未必多高深!今日,便要让他见识见识,我术字门千年传承的厉害!待擒住他,逼问出‘大罗洞观’之秘,我术字门必将更上一层楼!”
他话音未落,手中罗盘中央的指针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颤动起来,指向园林西南角一处假山的方向!
“来了!”胡海旺眼中精光爆射!
几乎同时,西南角假山阴影处,空间仿佛水波般微微荡漾了一下,一道模糊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那人身形不高,略显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柔和的下巴。他周身气息内敛,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若非罗盘示警,极难被发现。
正是谷畸亭!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周围的埋伏,但他并未惊慌,只是微微抬了抬头,斗笠下的目光似乎扫视了一圈,然后发出了一声极轻极淡的、仿佛带着些许无奈的叹息。
“术字门的诸位道友,”谷畸亭开口了,声音平和,甚至有些温吞,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贫道于此静修,并无意与贵派为敌。”
胡海旺冷哼一声,声音如同金铁交击:“谷畸亭!休要装神弄鬼!你身负邪术‘大罗洞观’,乃江湖大患!今日我术字门便要替天行道,擒你归案!识相的,乖乖交出奇技法门,或可留你全尸!”
谷畸亭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斗笠微动:“道法自然,何来邪正之分?大罗洞观,不过是洞悉些许因果缘分罢了,并非杀伐之术。胡门长,执念太深,恐非修行之福。”
“狂妄!”胡海旺怒极反笑,“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激活大阵!给我拿下他!”
随着他一声令下,园林四周瞬间光芒大盛!
嗡——!
三才锁灵阵率先发动,三道粗大的光柱从天而降,化作无数符文锁链,如同天罗地网,朝着谷畸亭缠绕而去!锁链过处,空间凝滞,炁息封锁!
紧接着,两仪微尘阵运转,地面升起朦胧雾气,雾气中蕴含无数细如牛毛的炁针,专破护体罡气,无孔不入!
最后,九宫绝杀阵爆发出惊天杀机!九道蕴含着金木水火土风雷冰毒不同属性的毁灭性能量光柱,从九个方位同时轰向谷畸亭所在之处!威力之强,足以将一座小山夷为平地!
术字门三大镇派绝阵同时发动,威力叠加,声势浩大,仿佛要将那片空间彻底从世界上抹去!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围攻,谷畸亭却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吓傻了一般,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闪避的动作。
胡海旺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仿佛已经看到谷畸亭被轰成齑粉的场景!
然而,下一瞬间,让所有术字门人目定口呆、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无数符文锁链即将缠上谷畸亭身体的刹那,他的身影,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破般,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不是高速移动留下的残影,也不是隐身术法,而是彻彻底底、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
轰隆隆——!!!
三大阵法的攻击全部落空,狠狠地撞击在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能量乱流肆虐,将那片假山局域炸得一片狼借,碎石纷飞!
“人呢?!”
“怎么可能?!”
“阵法明明锁定了他的气息!”
术字门众人又惊又怒,纷纷催动罗盘、法器,疯狂搜寻谷畸亭的踪迹!
胡海旺脸色铁青,手中罗盘指针疯狂乱转,仿佛失去了目标!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的声音,突兀地在胡海旺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胡门长,你在找我吗?”
胡海旺骇然失色,猛地转身!
只见谷畸亭不知何时,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不足三步之遥的亭子栏杆上!依旧是那副戴着斗笠的打扮,气息平稳,仿佛从未移动过!
他是怎么突破层层阵法封锁,瞬间出现在这里的?!这根本不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