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点名,语气不容置疑。
片刻沉寂后,观内传来一声沉稳的叹息。
“都退下吧。”
随着话音,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中带着几分刚毅与沧桑的中年道人,缓步从观内走出。他步履沉稳,气息浑厚,正是三一门如今的顶梁柱,陆瑾。
陆瑾挥手让如临大敌的弟子们退开,独自一人走到张玄清面前十步之外站定。他面色凝重,目光复杂地看着张玄清,拱手道:“张道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他心中已然猜到了几分张玄清的来意,定与“通天箓”有关。近来张玄清四处搜寻、清理“八奇技”传承者的消息,他也有所耳闻。
张玄清看着陆瑾,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
“交出通天箓。”
五个字,冰冷如铁,带着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
现场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三一门弟子又惊又怒,却无人敢出声呵斥,张玄清那无形的威压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陆瑾眉头紧锁,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痛与无奈。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张道长,通天箓乃故友郑子布临终托付之物,陆某受其所托,保管传承,以期将来能以此术造福苍生,为子布正名。此物于三一门,并非私藏,更非祸乱之源,道长何故强索?”
“造福苍生?为正名?”张玄清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郑子布因它而死,崐仑、流云因它而灭,无数人因觊觎它而丧命。此等招灾引祸之物,谈何造福?”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冰锥,刺向陆瑾:“八奇技,乃取乱之术。存世一日,纷争一日。你所谓保管传承,不过是怀璧其罪,徒惹祸端。交出它,彻底销毁,方可断绝后患。”
陆瑾闻言,脸上怒意更盛,抗声道:“张道长!术无正邪,唯人所用!通天箓是杀人利器还是济世法宝,全在用户一念之间!岂可因噎废食,因惧生乱,便要将前辈先贤心血结晶毁于一旦?此非正道所为,实乃因循守旧,畏惧变革之怯懦行径!”
他踏前一步,眼神坚定:“我陆瑾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通天箓在我手中,绝不会用于邪道,只会用于斩妖除魔,护佑苍生!道长若因我陆瑾德行有亏而来问罪,陆某无话可说!但若因器物本身而欲毁之,请恕陆某难以从命!”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正气与担当,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正道人士对“八奇技”的看法。
然而,张玄清的心,早已如玄冰般冷硬。他见过太多因力量而扭曲的人心,听过太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最终沦为血腥的现实。
“冥顽不灵。”张玄清缓缓摇头,眼中最后一丝耐心似乎也已耗尽,“你与端木瑛,初时何尝不是心存善念?结果如何?”
他不再多言,周身气息陡然变得凌厉无比!一股磅礴的炁息冲天而起,搅动风云!爆破的威能隐隐流转,仿佛下一刻就要雷霆出手,强行夺取!
“保护师叔!”
“结阵!”
三一门弟子见状,纷纷色变,强忍着恐惧,结成战阵,炁息相连,试图抗衡那恐怖的威压!
陆瑾亦是脸色剧变,体内炁息疯狂运转,双手暗自捏诀,已然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他知道自己绝非张玄清对手,但让他不战而交出故友遗物,绝无可能!这关乎他的道心与承诺!
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玄清那即将拍出的手掌,却突兀地停滞在了半空。
他那一双冰封的眼眸,死死地盯住了陆瑾运转炁息时,周身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能量波动。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陆瑾的炁息,精纯、磅礴、中正平和,带着三一门功法特有的凛然正气,运转之间圆融自如,隐隐与天地交感但这股炁息的本质,与他在郑子布身上、在那些通天箓残留印记中感受到的,那种凌空画符、言出法随、近乎规则具现化的独特“符录本源”气息,截然不同!
陆瑾的炁,是“修炼”而来,厚重扎实。
而通天箓的“炁”,更近乎一种“引动”与“赋予”,轻灵缥缈,直指规则。
张玄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那强大到变态的感知力,尤其是羊符咒对灵魂与能量本质的洞察力,让他瞬间捕捉到了这个极其细微却又至关重要的差异!
陆瑾似乎并没有真正“修炼”通天箓!
他只是在“保管”它!甚至可能只是参悟了其皮毛,用于印证自身符法,却并未将通天箓的内核法门融入自身的修行根本之中!
这个发现,让张玄清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散去了掌中凝聚的恐怖力量,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缓缓收敛。
他再次仔细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扫描着陆瑾的周身上下,尤其是其丹田炁海与识海灵魂的波动。
没错!
陆瑾的修为根基,依旧是纯粹的三一门正统功法!通天箓的气息,如同附在宝玉上的一层浮灰,虽有沾染,却并未侵入其内核本质!他更象是一个虔诚的“守护者”与“研究者”,而非一个真正的“传承者”与“依赖者”!
张玄清眼中的杀意与决绝,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平静。
他缓缓放下了手。
这一幕,让原本准备拼死一搏的陆瑾和三一门弟子们都愣住了,不明所以。
张玄清看着一脸戒备与决然的陆瑾,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开口,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那份必杀的决断:
“你,未曾修习通天箓。”
不是疑问,是陈述。
陆瑾一怔,随即坦然道:“不错!通天箓乃子布兄弟以性命换来,奥妙无穷,陆某资质鲁钝,不敢轻修,唯恐沾污先贤心血,亦恐心性不足,反受其害。如今只是代为保管,参详其理,以印证我三一符法,并未将其纳入根本功法。”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但正因如此,陆某更知其价值!更需谨慎守护,待有缘人或恰当时机,再行传承,而非轻易毁去!”
张玄清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了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或许是赞赏?但更多的,依旧是冰冷的理性。
“未修便好。”他淡淡说道,“此物于你,是枷锁,非机缘。怀璧其罪,终难长久。”
他深深看了陆瑾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看到其坚守的道心。
“你好自为之。”
说完,张玄清竟不再停留,也不再索要“通天箓”,转身,白衣飘动,一步踏出,身影已然在数十丈之外,再几步,便消失在山道尽头,来得突然,去得也突兀。
只留下三一门众人面面相觑,恍如梦中。
陆瑾望着张玄清消失的方向,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明白,张玄清放过他,并非因为认同他的理念,而是因为确认了他并未真正修炼通天箓,没有成为“祸根”的一部分。但张玄清那“怀璧其罪”的警告,却如同警钟,在他心中敲响。
张玄清离去,是因为他的目标,是“毁灭八奇技的传承”,而陆瑾,只是一个“保管者”,并未让这“祸根”生根发芽。毁灭一个“保险箱”,并非他当下的首要目标。他的清算,有着自己冷酷而精准的逻辑。
经此一事,陆瑾更加坚定了守护“通天箓”的决心,同时也对张玄清那近乎偏执的“肃清”理念,有了更深的忌惮。
而张玄清,则继续着他的征途。名单上,还有其他的名字,其他的奇技,等待他去“处理”。毁灭八奇技的道路,依旧漫长而血腥。
张玄清的身影,如同白色的幽灵,继续在烽烟四起的江湖中穿梭。他行踪飘忽,所过之处,或是某个觊觎奇技、行事酷烈的小门派一夜之间化为焦土;或是一个身怀异术、却以此作恶的凶徒无声无息地消失;亦或是一处与“八奇技”流传有关的隐秘据点被连根拔起。他的手段酷烈,不留馀地,凶名日盛,已然成为悬在整个异人界头顶的一柄利剑,令人闻风丧胆。
这一日,他刚处理完一伙在西南边陲假借“查找仙缘”之名、实则用邪术残害百姓、可能与“六库仙贼”传闻有关的妖人,正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巅。此处云海翻腾,松涛阵阵,视野开阔,可俯瞰群山如芥。
他静立崖边,白衣在猎猎山风中拂动,神情依旧冰封,目光遥望远方,仿佛在审视这片因他而更加动荡、也更加死寂的江湖。连续的血腥杀戮,并未在他眼中留下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必要的工作。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却带着难以言喻穿透力的声音,如同自云端落下,清淅地传入他的耳中:
“玄清师弟,别来无恙。”
声音温润,不带丝毫烟火气,却蕴含着一种深不可测的修为。
张玄清缓缓转身。
只见不远处,一株虬龙般的古松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道人。
此人看年纪约莫四十许,面容清雅,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眼神温润如玉,却又深邃如星空,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他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手持一柄古朴的拂尘,周身气息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不带丝毫锋芒,却给人一种如山岳般沉稳、如渊海般不可测度的感觉。
正是三一门的门长,也是当今异人界公认的绝顶人物之一,左若童。
张玄清看到左若童,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左师兄。”
他与左若童虽非同门,但三一门与龙虎山同为道门翘楚,彼此辈分相当,故以师兄弟相称。
左若童缓步走近,在张玄清身前三丈外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张玄清身上,仿佛要通过那层冰封的外表,看清他内心的真实。他轻轻挥动了一下拂尘,扫开身前的云雾,语气平和地问道:
“近来江湖风波不断,血雨腥风,皆因师弟而起。贫道游历四方,所见所闻,触目惊心。今日特来一见,只想问师弟一句”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直指本心的力量:
“如此行事,掀起无边杀孽,与天下人为敌值得吗?”
这个问题,简单,却重逾千钧。
值得吗?
为了肃清所谓的“祸乱之源”,双手沾满血腥,树敌无数,背负千古骂名,将自身置于风口浪尖,甚至可能牵连师门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云海也仿佛凝固。天地间,只剩下左若童那平和却极具分量的询问,在两人之间回荡。
张玄清沉默着。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仿佛冰山下的暗流涌动。他眺望着脚下翻腾的云海,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崐仑山巅的冲天火光,看到了江南别院的血流成河,看到了断魂崖上的累累尸骨,看到了风天养瘫倒在沙地上的绝望,看到了端木瑛那扭曲疯狂的执念,也看到了无数因贪婪、恐惧、仇恨而扭曲的面孔
这些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每一幕,都代表着一场杀戮,一段因果,一份罪孽。
良久,良久。
就在左若童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以更冷酷的言语回应时,张玄清缓缓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左若童。
他的眼神,依旧冰冷,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抑或是决绝?
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