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空大师双手合十,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阿弥陀佛。张天师,贫僧与众位同道冒昧来访,实因事态紧急,关乎天下苍生与正道存续,不得不向天师讨个公道,求个章程。”
张静清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解空大师脸上,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解空大师,诸位道友,兴师动众,围我山门,所为何事,老夫心中有数。”
他直接点破了众人的来意,反而让一些心怀鬼胎之人有些措手不及。
王蔼阴恻恻地接口道:“天师既然明白,那便最好不过!贵派高足张玄清,近日所为,想必天师也已知晓。单人只剑,屠灭数十门派,杀伤无算,其手段之酷烈,行径之残暴,已非‘偏激’二字可以形容,实乃堕入魔道,为祸苍生!此等魔头,若不尽早铲除,天下必将大乱!龙虎山身为正道魁首,岂能坐视不理?!”
他言辞犀利,直接将张玄清定性为“魔头”,并将龙虎山架在了“正道魁首”的火上烤。
“王蔼!你休要血口喷人!”田晋中在轮椅上激动地想要站起,却被张之维按住肩膀。张之维沉声道:“王掌门,事情起因,你我都心知肚明。若非尔等行事卑劣,屠戮无辜,逼死郑子布,又何来今日之祸?玄清师弟所为,虽有不当,但亦是事出有因,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铁狂徒怒极反笑,“好一个替天行道!张之维,照你这么说,他张玄清杀我好友,灭我盟友满门,也是替天行道了?!这是哪门子的天道?!分明是魔道!杀人魔道!”
“没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龙虎山必须给个交代!”
“交出张玄清,清理门户!”
“否则,便是龙虎山包庇魔头,与天下正道为敌!”
底下众人纷纷鼓噪起来,群情汹涌,各种指责、威胁之语不绝于耳,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龙虎山弟子们个个握紧了拳头,怒目而视,炁息暗自流转,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冲突。
面对这如同海啸般的指责与逼迫,张静清却依旧端坐如山,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那些恶言恶语只是过耳清风。
直到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等待着他的回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淅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说完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那目光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淡淡的怜悯?
“你们口口声声,魔道,正道,苍生,天下”张静清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嘲讽,“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今日聚在此地,究竟是为了所谓的‘公道’与‘苍生’,还是为了你们各自门派死去的弟子?损毁的基业?或是觊觎那八奇技而不得的不甘与恐惧?”
一针见血!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刀子,直接剖开了许多人冠冕堂皇外表下的私心!王蔼、铁狂徒等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眼神闪铄,有些不敢直视张静清的目光。就连解空大师,也微微垂下了眼睑,默诵了一声佛号。
张静清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玄清这孩子性子是烈了些,手段是酷烈了些。”他承认了这一点,没有为自己的弟子开脱,“他下山之时,老夫便知,江湖必将因他而掀起腥风血雨。”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然而,你们可知,他为何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张静清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过去:“他自幼上山,天资聪颖,心性虽跳脱,却重情重义。关外透天窟窿,他十人进去,十人出来,却听闻多位视若亲兄的师兄战死沙场!回山之后,他跪在老夫面前,无声落泪那时起,他心中便已埋下了冰封的种子。”
“田晋中四肢被斩,成废人张怀义叛出师门,生死不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将他往那绝情绝性的路上推!”
“你们只看到他如今杀人如麻,可曾想过,是谁,一步步将他逼成了这般模样?!”张静清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意,“是这污浊的世道!是你们这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所谓‘正道’!是你们先坏了规矩!是你们先行了魔道之事!”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上,让许多人哑口无言!
张静清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情绪激动牵动了旧疾。张之维连忙上前一步,担忧地扶住师父。
张静清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重新坐直身体,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眼神中的疲惫与无奈最终化为了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淅无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老夫老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
“也管不动他了。”
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张静清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顶,望向了渺远的天际,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们要讨公道要阻止他继续‘滥杀无辜’”
“可以。”
“你们自己去找他吧。”
“去找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子说去吧。”
“老夫无能为力。”
话音落下,整个天师府正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极致的寂静之中!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宝座上的张静清!
我无能为力?
你们自己去找他说去吧?
这这算什么回答?!
这简直是甩手不管!甚至是纵容!
王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静清,声音尖利:“张静清!你你这是一派胡言!推卸责任!你身为天师,怎能如此”
“够了!”张静清猛地打断他,第一次显露出怒容,虽然只是一瞬,但那属于天师的威严却让王蔼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张静清冷冷地看着他,又扫过众人:“路,已经指给你们了。怎么走,是你们的事。至于龙虎山”
他顿了顿,语气重新变得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
“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在,便还是龙虎山的天师。谁若想借此机会,踏平我龙虎山”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一股虽苍老却依旧磅礴如海的炁息,如同苏醒的巨龙,隐隐笼罩了整个大殿!
“不妨试试看。”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充满了玉石俱焚的警告!
所有人都被这股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再出声!
张静清说完,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入定老僧,不再理会殿下的芸芸众生。
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张玄清的事,龙虎山不再管,也管不了。你们有本事,就自己去找张玄清解决。但想趁机动龙虎山,那就拼个鱼死网破!
这是无奈之举,也是眼下唯一能保住龙虎山根基、并将矛盾焦点重新引回张玄清身上的办法。将皮球,狠狠地踢回给了这些“讨伐者”!
解空大师长叹一声,知道今日再也无法从张静清这里得到任何承诺了。他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阿弥陀佛天师保重,贫僧告辞了。”
说完,他率先转身,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带着满腔的愤怒、不甘、以及对直面张玄清那尊杀神的深深恐惧,灰溜溜地离开了天师府。
大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张静清依旧闭目端坐,但紧握座椅扶手、微微颤斗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汹涌。
张之维和田晋中等弟子看着师父苍老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酸楚与无力。
师父将一切都扛了下来,用这种近乎“耍无赖”的方式,暂时保住了龙虎山。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暴,并未平息,而是被导向了一个更加不可预测、更加恐怖的方向——那个独自在外,双手沾满血腥的白衣师弟。
去找张玄清说理?
那无异于与虎谋皮,自寻死路!
江湖的天,真的要变了。而龙虎山,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未来的路,注定步步荆棘。
龙虎山,天师府正殿内的那场不欢而散的“讨伐”会议之后,山门外的气氛并未缓和,反而更加诡异。
各派代表虽然被张静清一句“无能为力,你们自己去找他说”给堵了回来,但并未立刻散去。一部分人是骑虎难下,不甘心就此灰溜溜离开;另一部分人则心怀鬼胎,想看看事态如何发展,甚至期待龙虎山内部因此产生裂痕;更多的人,则是被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恐惧与侥幸的心理驱使着,留在原地观望。
王蔼更是脸色铁青,心中又惊又怒。张静清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这老狐狸竟然直接撂挑子,把烫手山芋扔了回来!去找张玄清?那不是找死吗?!可若就此罢休,他王家的脸面往哪搁?他煽动起来的这股“大势”又该如何收场?
就在这种焦躁、猜疑、恐惧交织的诡异气氛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悄然降临。
起初,是山间的风,似乎停止了流动。
接着,是鸟鸣虫叫,瞬间销声匿迹。
然后,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地从山道的方向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整个山门局域!
这股寒意并非单纯的低温,而是一种直透灵魂的、带着浓郁死寂与血腥的威压!仿佛有一头来自九幽的洪荒凶兽,正踏着尸山血海,缓缓逼近!
所有聚集在山门外的人,无论修为高低,在这一刻都感到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然困难,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感攫住了他们!喧哗声、议论声戛然而止,上千人的场地,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众人不约而同地、僵硬地转过头,望向那条通往山下的石阶。
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从山下走来。
他的步伐很轻,落在石阶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的速度很慢,仿佛在悠闲登山。
但他每踏出一步,那股笼罩全场的冰冷死寂的威压,就浓郁一分!沉重一分!
阳光似乎都避开了他,在他周身形成了一片诡异的阴影局域。他白色的道袍在静止的空气中纹丝不动,纤尘不染,与周围众人惊惶失措、冷汗直流的模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张玄清!
他回来了!
就在各派联合上山,向他师门兴师问罪的当口,他回来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杀气腾腾的咆哮,就这么平静地、突兀地出现了。然而,这种平静,却比任何张扬的示威,都更加令人胆寒!
他走得很稳,目光平视前方,似乎没有看任何人,但又仿佛将场上所有人的丑态都尽收眼底。那张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如同万古寒潭,不起丝毫波澜。
终于,他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了山门平台之上,与黑压压的人群相对而立。
他停下脚步,依旧沉默。
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空气仿佛凝固了,许多人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上千人聚集的场地,只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张玄清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动,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面前一张张或惊恐、或苍白、或强作镇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