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舷两侧挂着半透明的鲛绡帐,帐内人影绰绰,丝竹声混着女子的软语、男子的朗笑,顺着风飘过来,裹着浓郁的沉水香与脂粉气,黏黏地缠在人身上。
许仙语气飘忽不定,本已是看的痴傻,却忽的嗅到一直环于灵犀身周的一抹檀香,心神顿时清明。
“奇怪,怎么这满湖的脂粉香气和蓝膏香气都盖不住灵犀大师身上的檀香?”
许仙顿时心生好奇,正要开口询问,却被一极为精致的画舫引去了注意。
“大师快看那画舫,船身上的雕画真是好看啊。”
他扯了扯灵犀的衣袖,指着大船左侧的一艘小雕花木舫。
舫内灯火通明,几个锦衣公子正搂着清倌儿喝酒,其中一个公子哥举杯时,目光扫过灵犀的乌篷船,动作忽地僵住,酒液洒了满襟也浑然不觉。
片刻停顿后,相邻画舫的窗扇接二连三地推开,有梳着双丫髻的清倌儿探出头,手里还捏着未绣完的绢帕;有醉醺醺的客人扒着船舷,眯着眼打量灵犀。
乌篷船离绣执院越来越近,大船宫灯亮光也终于落于他身。
但见灵犀神情恬静自然,鞋袜一尘不染,一身洁白僧袍如初雪披身,竟是让人单是一瞧,便觉身心宁静放松,自然舒适。
仿佛灵犀所在之处,便是西方极乐,佛门净土。
于此时满目纸醉金迷,穷奢极欲的西湖之上,这般身形仿佛离于世外,显得极为扎眼,象是不沾半点尘埃的谪仙降于红尘。
先前还在调笑的清倌儿们纷纷敛了声,有的甚至红了脸,悄悄躲到同伴身后,只敢从指缝里偷瞄。
西湖陷入短暂的安静与沉默。
尤如风暴前的宁静,紧接着的便是狂风骤雨般的人声嘈杂,男声女声皆有。
“姐姐姐姐,你快来看,来了个和尚,而且这和尚生的真好看!”
“他的僧袍也好漂亮,白的像周姐姐的脸蛋似的。”
“和尚来逛窑子,今儿倒是开了眼了。”
“可不嘛,不仅是和尚,还是个小白脸和尚!这真是没见过。”
“话说你闻到了吗,好象有股有股寺里的味道?”
“那叫檀香!”
听着四周各色言语,全然没想到灵犀会引起如此大轰动的许仙颇为窘迫,忍不住侧目偷瞧了一眼灵犀。
后者此时眼帘低垂,静静看着湖面,对眼前之事视而不见,耳边言语充耳不闻。
许仙看得灵犀如此,心中随之安定了几分的同时,又想起一要紧事,猛地一拍大腿。
迎着灵犀投来的询问目光,许仙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一人,他或许知道知道些怪病之事,他是第三个得了这病来医馆的男人,名叫王胜,前两年还考了个秀才的功名,现在是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这人的病状与其馀人全然一致并无特殊,他怪是怪在离了医馆的第二天,他就放着自己好好的先生不当,居然跑来这绣执院当小厮了。”
舔了舔嘴唇,许仙挠头道:“这事情因为太过古怪离奇,所以当时街头巷尾议论的人很多,但因为当初我与家师都没把怪病的事情往邪祟精怪的方向上想,因而也没太在意此事,现如今结合那送骨女子的事情想来,我想这王秀才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所以才跑来绣执院,此行也可顺便找下他,问问他具体情况。”
灵犀眼神幽邃,微微颔首。
说话间,乌蓬小船已到了绣执院近前,这艘“水上宫殿”的富丽堂皇在眼中愈发惊人。
船中央搭着三尺高的戏台,戏台用汉白玉铺就,四周绕着雕花栏杆,栏杆上挂着银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戏台周围摆着数十张紫檀木桌,桌前坐满了衣香鬓影的客人,侍女们捧着银壶穿梭其间,裙摆扫过地面的锦毯,连脚步声都被衬得轻柔。
就在这时,不少人的视线都射来,落于灵犀身上,有惊艳,有疑惑,有好奇,还有不敢置信。
灵犀对此浑然不觉,他的目光不知何时穿过喧嚣的人群,越过晃动的灯影,停在在戏台中央。
戏台之上,正有个一身青衣的女子翩翩起舞。
那女子乌发未绾,又生得细眉凤目,眉梢眼角满是妖媚,眼波流转间仿佛能把人的魂儿勾走。
她舞姿摇摆之时,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腹软若无骨,腰侧又隐约可见淡青色光芒闪铄。
正当众人被那腰腹吸引去了目光之时,绿裙女子一个旋转,又故意将裙摆扬起,露出未着鞋袜,如白玉嫩藕的双足,足踝上系着一对细小的金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又勾人的声响。
金铃晃动,女子身形微停,秋水盈盈,流转间尽显妩媚风情的眸子扫过台下,撞上灵犀后蓦然一停。
后者立于在乌篷船里,素白僧袍与周围的锦缎红烛形成刺目的反差,他的眼神沉静如古井,没有半分惊艳,也没有半分排斥,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
奇妙的是,即使是初次相见,灵犀却认出了对方。
从见到许仙的第一刻,他就在隐隐期待那一白一青两道倩影何时会出现。
此时不见白蛇,却先见到了青蛇。
绿裙女子舞步微滞,金铃的声响随之漏了一拍。
她看着那个站在灯火边缘的和尚不染尘埃的眉眼,看着他僧袍上被风吹动的衣摆,勾人心魄的面上忽的画出一抹微笑,带着几分挑衅,几分好奇。
下一刻,她猛地甩出水袖,绿绸如青蛇般越过人群,直直朝着灵犀的方向探去,仿佛要将这抹格格不入的素白拽进这满船的声色里。
绣执院里瞬间静了下来,连风都似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那截绿绸上,又落在灵犀身上,等着看这和尚如何应对。
灵犀却只是微微抬手,指尖轻触水袖。
那截带着脂粉气的绿绸,竟在他指尖停顿了一瞬,随即被他轻轻拨开,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青蛇身上,唇瓣微动,似在念诵什么,一直环身不散的檀香忽然浓了几分,竟将戏台周围的脂粉气都压下去些许。
一旁的许仙只觉得心跳得飞快,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总之不知为何,灵犀大师似乎与那妖媚勾人的青衣歌妓擦出了什么花火,生出一种奇异又紧张的张力,让他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月色依旧,满湖银辉。灵犀站在乌篷船里,看着戏台中央的小青,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