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无奈的淡淡一笑,想起前几日自己离开佛塔之前吃过的最后一顿,至今不知道是何人或是何鬼送来的斋饭。
其中那龙井虾仁的口感与味道,直至今日仍旧记忆犹新。
那并不是灵犀第一次破戒,而是数万次破戒中平平无奇的其中一次而已。
说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在灵犀枯坐藏经塔之后,每日送给灵犀的斋饭中,渐渐有了荤腥。
灵犀一开始大惊,直接出关跑去灶房询问,被告知是方丈特意吩咐。
虽说方丈心竹本就是个酒肉和尚,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之后却也同样说过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而不知为何,之后灵犀寻到心竹,不论如何询问,半佛总是笑而不语。
时间一久,灵犀没了法子,不得不吃,毕竟在心竹的吩咐下,灶房无论如何都不给灵犀素斋,他再不食荤腥,就要饿死了。
皆是救性命,当年佛祖割肉饲鹰以身饲虎,到了灵犀饿到濒死之时,便是其馀生灵以肉饲灵犀了。
这就是灵犀勉强悟出的心竹用意。
虽说后来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解读狗屁不通,可一来酒肉已然下肚,再做什么已是于事无补,二来当时的自己尚未化为佛子,实在没有佛祖一笑,迦叶便可拈花的悟性,确实是想不出来。
于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便也渐渐不再纠缠此事,干脆搁置一旁。
而不执于此事之后,灵犀抄经反而下笔愈发有神,知行渐渐合一,再也无谓于一干清规戒律,只求顺心如意,圆通自然。
所谓形破戒而神守禅,心净胜于形戒,便是如此。
时至今日,身为佛子,悟性通天,灵犀又会在意这些无谓之事。
宁采臣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脸上竟然显出几分痛心疾首,颤声道:“大师!这、这如何使得?”
他虽不是出自什么世家贵族,但比起贫苦百姓已算优渥,自幼被送入私塾,每日浸淫于儒教的世俗礼法,三纲五常之中。
因此宁采臣向来看不起什么喝酒吃肉的花和尚,只觉所谓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简直虚伪至极,全然是些不配礼佛的贼秃用以掩盖自身劣迹的糟糕借口。
于是当他心目中的神僧灵犀说出自己居然也喝酒吃肉之时,宁采臣觉得自己的心境几乎翻起了惊涛骇浪。
灵犀看出他心神震荡,不由哭笑不得,没急着同他解释什么,而是看了眼老板娘,眼神示意对方尽快拿菜本来。
身材已然发福的老板娘在这里开了近二十年的客栈,阅人无数,早已看出灵犀是这三人的主心骨,立时不再尤豫,摇摆着身子走回柜台,从后拿出一个边缘已然发黄腐朽的竹简走回,递给灵犀,满脸堆笑。
灵犀接过逐渐,粗略扫视一圈,开口道:“两位施主可有什么忌口?或是什么想吃的?”
宁采臣聂小倩齐齐摇头,动作不约而同的有些僵硬。
灵犀嘴角微勾:“那贫僧便不客气了。”
说罢,他合上菜本,扭头递给老板娘道:“一坛三白酒,三碗鲈鱼羹,一只火踵神仙鸭,一盘酥油饼,再加道素烧鹅,记得用笋油煨透些。”
点完菜,灵犀心情似乎变得极佳,竟转首对瞠目的宁聂二人眨了眨眼,举措间多了些之前从不曾有的少年意气。
宁采臣嘴角抽搐。
聂小倩檀口微张,贝齿半露,美目流转间既惊且奇,显是全然没想到之前如老僧般平静安宁的灵犀大师居然还有这样一面。
老板娘也回过了神,忍俊不禁道:“大师当真是老饕,会吃会点。”
灵犀微笑道:“寺里饭头手艺极佳,倒是将贫僧嘴养刁了。”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自吃惯了荤腥之后,吃饭对于灵犀也渐渐从单纯的果腹变为了享受。
而寺里饭头也不知是受了心竹嘱托还是什么,相同饭菜最多吃个两三日,之后必然换菜且配好酒,再加自身手艺如灵犀所说确实极佳,这时日一长,确实让灵犀在吃食上有些挑剔讲究。
想到这里,灵犀又想起每日里给自己送饭的神秘人,不知与香积厨的饭头有无联系。
片刻后,他收回飘散的心绪,看到宁采臣支支吾吾,似乎想说什么。
“宁施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宁采臣如释重负,忙道:“不论如何破戒乃是佛门大忌,还望大师三思啊。”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或许小生不该僭越,但确实不吐不快。”
此时小二已经端上一坛酒,又放了盘盐焗花生米在桌。
灵犀不答宁采臣,而是手指酒坛:“三白酒乃馀杭名产,竹屿山房杂部有云:“三白者,白米、白曲、白水也。”
枯坐藏经塔千年,灵犀读了很多书,不止佛经。
宁采臣则是满脸茫然。
灵犀看着小二倒酒,笑道:“三白化贪嗔痴三毒,此乃醍醐灌顶法门。”
宁采臣嘴巴慢慢张大,聂小倩也是面露疑惑。
灵犀适时又补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
店小二扯着嘴角,正将琥珀色的三白酒倾入海碗,酒液激荡声里,忽听邻桌传来拊掌大笑:“好个‘三白化三毒’!虽说怎么听都是胡扯的歪理,但倒比书院夫子整日里的之乎者也讲得有趣!”
众人侧目,见一身形健硕,浓眉大眼的黑衣青年斜倚窗边,腰间长刀硌得木椅吱呀作响。
那刀鞘乌沉如棺木,吞口处浮雕着青面獠牙的鬼首,刀柄缠着暗红血绫,刃未出鞘,却透出铁锈混着腐土的腥气。
正是先前被灵犀注意到的男子。
聂小倩不自觉的看了那刀一眼,忽地脸色煞白,指尖猛地一颤,推得手边海碗中的酒液漾出几滴,洒在桌面。
“姑娘?”
宁采臣慌忙掏出怀中帕子递给聂小倩,供其擦手。
聂小倩接过手帕,垂首颤声:“无妨,只是那人刀上的鬼首雕得骇人”
灵犀目光扫过刀鞘鬼首浮雕,鬼目镶崁的两点猩红玛瑙,竟随店内烛火明灭,似活物般流转血光。
他挑眉一笑:“施主腰间凶器,倒比贫僧的酒坛更惹眼。”
黑衣青年拎着酒壶晃到灵犀桌前,衣襟散乱间露出胸前虬结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