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商丘城，左师府邸内。
“陆子？陆子？”
“今日我为您约来了商丘城内几位有名的商贾，保管他们的价格要比那些散商出的更多更高！”
昨晚上被一众热情的宋人灌了一宿的酒水，睡眠还不足两个时辰的陆远，脑子都还有些发懵。
一听到陆子的称呼，顿时吓得酒都醒了，立刻摆手拒绝。
“向左师可莫要折煞晚辈了，晚辈才疏学浅不敢以子自居，您称呼我陆远，或是伯远即可！”
子之称呼，属于东周初期至战国末习惯称呼人的一种尊称。
当下在用法上还没有那么的严苛，只要是个有身份的大官，且在诸侯之间有一定的名望，都能以子相称。
子，这个神圣的称呼要被规范化，变得神圣，得等那位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的儒家至圣登临神坛之后，才会逐渐变成圣贤的代名词。
只是陆远觉得自己多少有些配不上这个称呼，故而百般推辞罢了。
“其实左师您不需要为这种小事而费心的，区区财货罢了，随便卖卖就行。”
却不料陆远很是轻浮的回答，让向戌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什么叫随便卖卖就好？商之一道，在于流通，在于贯通南北西东，走商本身就是一件神圣且值得人尊重的事情，莫非陆子与秦蛮、野燕一般，也瞧不上商贾？”
陆远立刻摆正态度致歉。
在宋国贬低商贾，不啻于在秦国贬低马夫与农户，吴越贬低渔民，楚国贬低漆匠，姜国贬低蚕户、织女一样得罪人。
而且，当今的商贾可不是后世那种宁可牛奶倒进河里，也不愿意低价卖给百姓活命的资本家。
至少在吕不韦还未成名家之前，陶朱公也未发迹之前，商贾承担的社会责任非常重要，且道德准线会稍稍高那么一点点。
嗯，是一点点，不是亿点点。
等到陆远不再抗拒自己的安排之后，向戌这才欣然点头，算是不再纠结商人之说的问题。
“左师，您不必在陆某身上花费太多的气力，陆某这才前来并没有出仕宋国的意思，纯粹就是受王室守藏史推荐，前来一观宋国春祭大礼。”
说到春祭，这恰好就是向戌这个左师负责的事宜。
宋国以右为尊，右师华元掌兵权，左师向戌掌祭祀与行政事务，正所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便是如此。
然而向戌却并没有对自己国家的祭祀之礼有太多自豪的情绪，反而喟然叹息，看上去十分苦恼。
“唉，陆子莫不是也如那位李耳，以及晋、楚、齐的几位贤者一般，特意来我宋国，就是为了嘲笑我宋国野蛮？茹毛饮血，不识教化吗？”
首接被人点穿了心思，让陆远有些尴尬，想要劝说的话堵在嗓子眼，是继续落井下石也不是，还是说帮宋国说话也不合适。
总之，憋得人是相当难受。
“陆子不用解释，我宋国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如此诟病，只是”
“您或许太过天真了一些，前几日在汤河边显露祝融、句芒神迹的人是您吧？”
“？？？”陆远当时就惊了，急忙摆手：“不是我，别乱说，我才不会做那么无聊的事情。
这种问题，别说没抓现行，就算是被现场逮住了，也得咬死不认，否则他陆某人还怎么在诸侯圈子里游刃有余的混下去？
“您不必紧张，反正您又不是第一个如此干的异人，前几年齐国那位上大夫崔杼还曾假借先祖成汤的名义，痛斥后辈无德呢！”
“这种事情，每次有异人来访几乎都会发生，我们都习惯了！”
“只是您这样的办法，只能治得了一时，根本治不了宋国的根本。”
陆远闻言，立刻正襟危坐了起来，显然是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种隐秘的故事。
怎么听着向戌的解释，宋国的祭祀并非只是祭祀那么简单，而是有一种特别的含义在里面？
他起身，以弟子礼向左师向戌拜倒：“左师，陆远愿闻其详！”
向戌这一回没有谦让，结结实实的受了这一礼：“陆子拜我，那在下也不把你当外人，和你切实说说宋国祭祀的事情。”
“陆子可还记得与你有过一段同行的士卿之子，成悦？”
陆远点了点头，这人就是当初邀请他凑产祭祀的那个贵族。
说起来他还觉得很欣慰，因为吓唬了此人一顿之后，他现在似乎变成了一个祝融狂信徒，逢人就说活人祭祀不好，有伤天和。
也算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歪打正着的纠正了一个贵族的习惯。
“昨晚最新商定的结论，今岁春祭，他为主祭品！”
“啊？？？”陆远首接就陷入了迷茫之中：“为何如此？因为他宣扬废除活祭，改用三牲六畜与五谷祭祀？”
“是，也不全是，正如我先前所说，祭祀之礼，并非陆子想的那么简单。”
“就算他不发表废除活祭的言论，本次春祭，也轮到了他所在的家族出人，他只是刚好赶上了时候，那个本该上祭台的人可能是他的弟弟，也可能是他孩子或父亲。”
一时间，二人都开始沉默了起来。
向戌有些自嘲的笑道：“他们并非不知道活祭是一种陋习，就算是再愚昧的人，经过数百年的观察与发现，也能明白咱们与其他诸国的不一样。”
“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依然要祭祀，因为”
“只有维持住自己巫祭的身份，才能让自己家族久经不衰，才能一首牢牢掌控整个国家的话语权。”
“宋公如此，华元如此，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亦是如此！”
向戌是个实在人，他说的很干脆了。
作为一个古老的国家，旧的阶级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不被新生的贵族们打破，神权、兵权，他们至少得掌握其中一种。
掌握对神明祭祀的最终解释权，似乎是比掌控军权更加容易。
或者说，如果一个人又有军权，又有神权，他统治起这个国家，才会变得更加轻松。
宋公与臣子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
如今的宋公更像是一个大祭司，除了不断的维持华丽的祭祀，似乎没有什么办法能扼制住权臣对他的反噬。
陆远突然发现，这个剧本似乎意外的让人觉得熟悉。
这特么不就是周天子和单、刘二氏之间的故事延续吗？
周天子依靠自己天下共主的法理苟延残喘，威慑单、刘家族对他保持恭敬，而洛邑的家族们却想尽办法掏空周王室的底蕴，让他没办法再重新站起来，对他们，对诸侯国发号施令。
强大的荒谬感，让陆远不禁产生了一个想法。
什么周王室，什么尊王攘夷，什么诸侯共治？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谁都称不上专业，许多看似精妙绝伦的政令，殊不知就是一群玩笑时拍脑袋想出来的政令。
先祖和神明真的在乎吗？
“他们”或许并不在乎先祖们在不在乎，也不在乎神明是怎样的感受。
陆远心情有些沉重，也特意将自己途经伏牛山所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想听听这位宋国左师的看法。
“哦，你说那祭榕树之人是吧？”
“那确实没办法，因为”向戌似乎不愿意深入去聊这个话题，仿佛伏牛山的一件野神淫祀事件，还牵扯着什么上古秘辛一样。
被问了几次后，向戌指了指陆远的胸膛，很是认真的问道：
“那种蠢人非要作死，我们管不着，但是关于野神淫祀为何能造就邪祟之说，陆子何不看看自己体内？向内求索一番？”
“或许，你体内的那些东西，能给予您最好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