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红机械厂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没有了李向阳在车间里上蹿下跳鼓捣他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没有了陈天磊坐镇指挥的身影,也没有了东风小组那生机勃勃的景象。
厂里重新变得安静,甚至死寂。
工人们照常起床,吃饭,在厂区漫无目的的晃荡,等待着张四海的归来。
但没有人再往第一车间张望,更没有人主动靠近。
那里仿佛成了一个不祥之地,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曾经因东风小组短暂凝聚起来的一点心气,也在这惊吓之中,彻底烟消云散。
向红机械厂,又变回那个在浪潮中苦苦挣扎的垂暮老者,因为唯一敢搞事的人,正被关着。
宿舍里,气氛压抑。
门窗紧闭,门外有宋世明安排的民警轮流值守,一日三餐有人按时送来,态度客气,但绝不放行。
李向阳靠在床板上,望着窗外的天空。
他的工装沾着泥土,脸上带着疲惫,还有点自嘲。
穿越者的优越感,被现实碾的粉碎。
他原本以为,凭借超前的知识和《力学笔记》,就能在这个时代大展拳脚,快速推动技术,改变国运。
结果呢?连个鞭炮都没完全铺开,就把自己和师傅弄到了这步田地。
现在这种脱离掌控,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虽然知道军转民会成功,知道未来会更好,但当具体困境真正压在肩膀上的时候。
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如陈天磊所说:太天真了。
历史的进程,哪里是塞给几个人一点先进知识就能轻易撬动的?
恍惚间,他脑海里莫名闪过一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这句话算是打破了他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历史的车轮向前,从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就轻易的转向。
时间冰冷无情,碾过无数人的命运,留下的只有沧桑。
他之前那种带着金手指就能轻易改写历史的想法,是何等的可笑。
真正的改变,从来都是在泥泞中挣扎,在荆棘中前行,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可能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李向阳悟了,强国的基础上需要先靠国。
光有技术和一腔热血远远不够,还需要在复杂的现实中找到可行的路径,需要靠着这个时代本身规则去借力。
他心态悄然发生着蜕变,那点来自未来的轻狂被压下,另一种情绪在滋生。
“阳子,你说句话啊。”焦勇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他心倒是大,正盘腿坐在对面下铺的床上,拿着一把小锉刀,修理着自己的指甲。
“放心,天塌不下来的,你看饭照吃,觉照睡,还有专人站岗,这待遇,一般人可没有。”
李向阳这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又大大咧咧的汉子,想到孙建业那句话,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
“焦勇,孙建议说的小九九,是什么意思?”
他其实心里猜的差不多了,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焦勇闻言动作一顿,放下锉刀,难得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
“嗐,那孙贼瞎哔哔的,没啥事。”
“恩”
李向阳只是嗯了一声,他不愿意说李向阳也不逼他,经历了这些,他越发觉得,人和人间,强求不来。
宿舍又陷入了沉默,只听得见细微的风声。
焦勇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的嬉笑慢慢收敛了。
他盯着李向阳的侧脸看了半晌,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锉刀往床上一扔。
“操!”他吐出一句,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行吧,都这地步了,藏着掖着也没劲儿了。”
“孙建业说的没错,我留下来,的确有我自己的原因。”
李向阳只是静静的听着。
“我家老头儿,把我扔到这山沟里和孙建业一样,都是来镀金做成绩的。”
“这次三线军工厂转型,上面很重视,各家都很重视。”
“这不仅是各厂子的生死,也关系到一些布局和话语权,我家老头子的对头,不少,孙家是一个,他们都巴不得我们这边出岔子,看笑话。”
“我本来对这破厂子早就不抱希望了,混到调令就走人。”
“可你这小子”焦勇变化了语气,带着点兴奋。
“你不一样,你跟厂里那些混日子的人不一样,跟我们这些人也不不一样。”
“你是真敢想,也真敢干,虽然路子野了点,这股赤子之心能感受到出来。”
他又顿了顿,也更加认真的说道:
“陈师傅是厂里的定海神针,他肯帮你,说明你是对的,我焦勇的眼光虽然不如我家老头子毒,但陈师傅的眼光,我信。”
“反正,那天我就在宿舍听你的演讲,心想不如留下来看看。”
“万一让你小子真搞成了呢,我也就跟着沾光了,到时候回去见老爷子,腰杆也能挺直点,也能吹吹牛逼,他儿子自己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李向阳终于转过头,看向焦勇,焦勇的眼神很坦诚,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
“我是真想交你这个朋友,阳子。”
“跟你在一块的感觉很舒服,不象那些跟屁虫,也不象孙建业那样的小人。”
李向阳听着这番真诚的坦白,和自己预测差不多。
焦勇的动机很现实,并不纯粹,但李向阳反而松了一口气。
纯粹的友谊的固然可贵,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尤其涉及到这种层面的事情,有共同利益捆绑的关系,往往更加牢固。
至少,焦勇坦诚相告了。
“所以,你相信我和陈师傅的判断,哪怕现在看起来一败涂地?”
李向阳开口,目光直视焦勇。
焦勇毫不尤豫的点头,眼神笃定:
“当然,我虽然不懂里面的道道,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响亮的鞭炮。”
“阳子,你别灰心。”焦勇坐到了李向阳床上,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这次李向阳没有打开。
“现在这点麻烦不算什么,我家老爷子总说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什么”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李向阳从他口中接过话。
是啊,东西立得住。
技术本身没有错。
错的是他之前太过理想化,忽略了现实的复杂和险恶。
孙建业的举报,工友的背叛,上级的调查这些都是磨砺,是考验。
老祖宗的话,在这一刻有了真切的体会。
他佝偻的背慢慢挺直,眼中的颓废逐渐变得冷静。
穿越者的优越感打碎,但李向阳不能碎。
他得扛起来。
为了师傅,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那颗想要脚下这片土地变得更好的心。
“勇哥,谢谢。”
焦勇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谢个毛,咱俩得跟谁。”
“等张厂长回来,把这事了了,东风小组还得继续。”
李向阳给焦勇吃下一颗定心丸。
“那必须的!”
“不光要继续,还得干得更大,让那些看笑话的人,都他妈把眼珠子瞪出来!”
宿舍门外,寒风依旧,只等张四海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