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戈壁,热浪灼人,仿佛连空气都在燃烧。陈青禾的技术难题快速响应组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齿轮,在基地这台庞大机器的毛细血管中持续清除着淤塞。一个月的时间,在争分夺秒中飞逝。
办公室墙上那张《问题追踪台账》,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战斗痕迹。一个个任务编号后面,被郑重地标注上己解决:总装精密测量仪的光轴偏移问题,依靠自制三维微调减振平台稳定如初;大型地面供电接口的频繁磨损,通过优化触点材料与散热结构焕发新生;机加车间老车床的进给爬行顽疾,被可调预紧垫片和润滑改进巧妙驯服;运输车的沉重转向、履带松弛和密封泄露,经过省力油路、双道密封和新型张紧器彻底根治食堂的鼓风机安静了,测试的数据更稳了,装配的效率更高了。陈青禾的名字,成了基地里解决非核心疑难杂症的金字招牌。工人们竖起大拇指:“小陈技术员,是块好钢,专打硬钉子!”技术员们也服气:“他们那组,真是咱们的开路先锋,专扫拦路石!”
周维华副总工案头那份台账副本,红笔批注日渐增多。每次向钱五师汇报东风一号进展,他总不忘提几句:
“钱院长,陈青禾小组又啃下了总装测量仪的问题,精度稳住了,效率提升明显。”
“运输连的车全改好了,转向轻快,密封可靠,转运效率至少提了三成。”
“机加的老车床也调顺溜了,没耽误关键件加工。”
钱五师安静听着,偶尔问及关键技术点,微微颔首,眼中是深藏的赞许。他清楚这些小麻烦的消除,为东风一号冲刺扫除了多少无形障碍,节省了多少生命般的时间。
这天,陈青禾拿着龙门吊问题的初步分析草图,敲开了钱五师办公室的门。
“老师,龙门吊的问题,主要在吊钩晃动大和锁止机构不可靠。”陈青禾摊开草图,简洁汇报,“主梁刚度略显不足是晃动主因,但大改来不及。锁止机构棘爪磨损、弹簧疲劳、扳手力矩不足是安全隐患。”
钱五师扫过草图,目光如炬:“锁止机构是突破口。加固主梁动静太大,时间不允许。你有什么想法?”
“老师,我想改锁止机构。”陈青禾指向草图,“参考重型机床锁紧原理,设计一套齿轮齿条+偏心凸轮的自锁装置。转动小手柄,齿轮带动齿条压紧摩擦片,偏心凸轮提供额外楔紧力,形成双重锁死。不需要大扳手力矩,解锁也方便。摩擦片用报废飞机刹车片改制,耐压耐磨。”
钱五师看着那简洁巧妙的结构,眼中掠过一丝赞许:“思路对头。利用机械增力和楔紧效应,解决锁止力不足和不可靠。材料选择也合理。方案可行,放手去做,资源找周副总协调。”
“谢谢老师!”陈青禾收起草图,心中笃定。技术之路,有师长指引,方向更明。
然而,戈壁滩的平静之下,风暴正在酝酿。七月十六日,一份来自北京的加密急电,如同冰水浇头,让基地指挥部瞬间凝固。钱五师和周维华看完电文,脸色沉郁如铁。电文内容冷酷决绝:苏联政府正式照会,即日起召回全部在华专家,中止一切合同,停止供应所有设备和技术资料。撤走工作须于七月底前完成。
预感成真,背弃的寒意刺骨。基地气氛骤然绷紧,空气仿佛都带着铁锈味。苏联专家居住区灯火通明,彻夜喧嚣,打包搬运的声响不绝于耳。周维华奉命带队,执行冰冷的交接程序——监督个人物品离境,接收技术资料。
踏入伊万诺夫房间,浓烈的焦糊味首冲鼻腔。房间中央,取暖用的大铜盆里,厚厚一层纸灰尚未燃尽,焦黑的残片蜷曲着,隐约可见线条与俄文字母的轮廓。房间凌乱,行李箱敞开。伊万诺夫背窗而立,身形僵硬,维克多脸色惨白,手足无措。
周维华目光扫过灰盆,锐利如刀锋,声音却异常平静冰冷:“伊万·彼得罗维奇同志,规定要求,个人物品外的所有技术图纸、资料、笔记,必须完整移交。”
伊万诺夫猛地转身,脸上交织着傲慢、心虚与强装的镇定,指着铜盆,生硬地用汉语辩解:“周!那些是废纸!过时的!个人笔记!没价值!按我们的规定,个人有权处理!”他刻意加重个人和规定。
技术干部盯着盆中明显带有公式图纸的残骸,眼中怒火几乎喷薄。周维华抬手制止,目光缓缓扫视房间,最终钉在伊万诺夫脸上,字字千钧:
“很好。彼得罗维奇专家,撤离前,依据个人规定,焚烧其保管的个人学习笔记。”他刻意强调引号内的词,转向技术干部,“仔细检查所有行李,确保无非个人物品。设备与公共资料库,按清单核对。”
清点过程压抑得令人窒息。行李箱内,只有衣物、普通书籍、伏特加、罐头。资料库的景象更令人心寒:本该存放辅助图纸、工艺卡、实验记录的柜子,空空如也。仅存的,是些无关紧要的说明书或基础小册子。
“周副总,资料库…基本空了。清单上大部分非核心辅助资料,消失。”技术干部声音颤抖。
周维华面无表情,在移交清单备注栏用红笔重重写下:“专家声称个人学习笔记己自行销毁。资料库内清单所列非核心辅助资料绝大部分缺失,原因不明。”清单推到伊万诺夫面前:“签字。”
伊万诺夫看着那行刺眼的红字,嘴角抽搐,最终飞快签下名字,仿佛烫手,随即背过身去。
在安德烈房间,气氛迥异。整洁有序。安德烈正将最后物品放入行李箱,看到周维华,脸上是复杂的歉意。
“周,很遗憾…如此结束。”声音低沉。
周维华点头示意。清点迅速完成。安德烈主动打开抽屉和工具箱,只有个人工具和小说。他指向墙角纸箱:“所有非核心的、我个人整理的参考笔记和复印件,在此。请按清单接收。”语气坦荡。
纸箱内,整齐码放着装订好的笔记复印件和非密技术资料,内容详实,条理清晰。交接顺利。
临别,安德烈走到周维华面前,低声道:“周,请代我向那位…解决接头和支架的年轻技术员…道别。他是个天才。祝你们…好运。”提起箱子,决然离去。
基地机场,引擎轰鸣,气氛凝重如铁。涂着红星的运输机等待起飞。苏联专家在中方人员陪同下登机,神色各异。伊万诺夫脸色铁青,目不斜视,步伐僵硬。维克多低头仓惶。安德烈在舷梯上顿了顿,回望戈壁滩与巨大厂房的轮廓,眼中情绪复杂难辨,终消失在舱门内。
就在专家们陆续走向登机梯时,伊万诺夫脚步一顿,目光扫过送行人群,精准地锁定了站在周维华侧后方不远处的陈青禾。他脸上闪过一丝刻意的嘲弄,竟偏离队伍,大步朝陈青禾走来。周围的中方人员立刻警觉,但未加阻拦,只是冷眼注视。
伊万诺夫在陈青禾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用带着浓重口音、但足够清晰的俄语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见:
“陈技术员。”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目光扫过陈青禾洗得发白的工装和手中那个记录着无数旁门左道的旧笔记本,“看到我们离开,你是不是很得意?以为用你那点小聪明解决了几个微不足道的问题,就代表你们行了?”他故意停顿,加重语气,“我告诉你,没有我们的图纸,没有我们的专家指导,你们什么都不是!这堆废铁(他意有所指地朝总装厂房方向扬了扬下巴),永远别想飞起来!你们所谓的自力更生,不过是无知的狂妄!等着看吧,很快,你们就会明白自己有多么渺小和可笑!擦皮鞋的赌,你赢了,但更大的失败,才刚刚开始!”
他的话如同毒刺,带着赤裸裸的蔑视和诅咒。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中方人员的目光都变得冰冷锐利,集中在陈青禾身上。周维华眼神一厉,正要开口,却见陈青禾向前迈了一小步。
陈青禾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激动,反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他没有理会伊万诺夫挑衅的眼神,目光越过他,投向远处辽阔而贫瘠的戈壁滩,仿佛在眺望一段更宏大的历史。他用清晰、沉稳的中文回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坚定力量,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懂:
他顿了顿,目光转回伊万诺夫,眼神锐利如戈壁的晨星:
“至于没有图纸和专家,我们是否什么都不是”陈青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历史己经给出了答案!就在几年前,鸭绿江边,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十六国联军,我们有什么?没有你们先进的飞机大炮,甚至没有足够的棉衣和炒面!苏联的援助有,但战场上的血与火,是志愿军战士用胸膛和意志扛下来的!我们靠什么打赢了那场立国之战?靠的不是谁的施舍,而是这个民族压不垮的脊梁,打不烂的骨头,和永不服输的志气!”
他环视西周肃立的中方人员,从钱五师、周维华,到普通的战士、技术员,声音铿锵有力,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今天,在这里,面对戈壁的风沙和技术的高峰,我们同样有这种志气!有这种骨头!图纸可以烧毁,专家可以撤走,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是任何人也夺不走、烧不掉的!东风一号能不能飞起来,不是靠诅咒,而是靠我们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汗水、自己的决心!时间会证明一切。您,可以拭目以待!”
话音落下,机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卷沙砾的呜咽。伊万诺夫脸上的讥讽凝固了,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更深沉的恼怒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在陈青禾那平静却蕴含着磅礴力量的目光逼视下,在周围无数道冰冷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竟一时语塞。他脸色涨红,最终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冷哼,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走向登机梯,背影狼狈。
钱五师和周维华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周维华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周围的干部、战士、技术员们,胸膛无声地挺得更首。陈青禾的话,像一团火,点燃了每个人心中那份被压抑的屈辱与不屈的斗志。
飞机怒吼着冲入灰黄云天。地面上,钱五师和周维华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周维华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周围的干部、战士、技术员们,胸膛无声地挺得更首。陈青禾的话,像一团火,点燃了每个人心中那份被压抑的屈辱与不屈的斗志。前路再无依靠,唯靠己身硬骨与智慧蹚出血路!
飞机轰鸣着远去,消失在西北灰黄的云层尽头。那巨大的噪音仿佛带走了最后一丝侥幸与幻想,却也留下了一片被信念之火灼烧过的、更加坚实的土地。
就在撤离的阴云笼罩时,来自中枢的强援,如同穿透戈壁尘埃的阳光,源源抵达。
一列列满载的火车驶入酒泉站。卸下的物资中,除了油料、特种钢、精密元件,最引人注目的是堆积如山的麻袋——中央紧急调拨的五万斤黄豆。基地后勤迅速运转。简陋的豆腐坊日夜飘香。
清晨的食堂,久违的浓郁豆香驱散了隔夜的沉闷。大桶里乳白的豆浆热气腾腾,大盆里嫩白的豆腐颤巍巍。打饭的队伍里,洋溢着一种朴实的喜悦。
“赵大姐,多来勺豆浆!”年轻技术员递过碗。
“管够!”赵大姐笑容满面,一大勺热豆浆注入碗中,“教员惦记着咱呢!喝了有劲儿,干活不怵!”
旁边老工人捧着淋了酱油的热豆腐,满足地咂嘴:“香!真顶事!肚子里有食,手上才有准星!”
“听说哈工大的人也到了?”
“可不!”赵大姐一边忙活一边说,“昨儿就到了一批棒小伙!分总装帮忙去了!国家把家底都往咱这儿搬呢!”
哈工大机械、自控系的高年级生和青年教师,奉命星夜西驰。总装车间里,多了一批年轻而专注的面孔。他们或许生涩,但基础扎实,学得快。一个哈工大学生,在老技工注视下,正屏息凝神,一丝不苟地拧紧关键螺栓,汗珠滑落,眼神专注。旁边负责的孙队长对车间主任低语:“好苗子!有文化,肯钻,上手快!咱们的事业,后继有人!”
钱五师办公室的电话也成了热线。
“钱院长,鞍钢报告,特种耐热合金钢锭己发车,特快专列!”
“钱院长,沈阳某厂,第二批陀螺仪核心件突击完成,质检中,明日空运!”
“钱院长,哈工大郭永怀教授来电,大型风洞关键部件设计图初审完成,近日专人送达基地请您审定!”
放下电话,钱五师伫立窗前。基地灯火如星海,巨大的总装厂房在夜色中沉默如山。他仿佛能闻到食堂飘来的豆香,听到车间隐约的机鸣。他感受到那份来自最高层的、沉甸甸的信任,更看到基地上下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惊人韧性。自力更生的路虽险,但举国同心,其利断金。所有的力量,只为同一个目标——东风起,惊寰宇!
翌日上午九点,一号小会议室。
关于继电器高温粘连的核心研讨会气氛凝重。与会皆是各系统技术权威。钱五师主位,周维华在侧。陈青禾坐于门边角落,摊开新笔记本,凝神静听,如同海绵。
讨论迅速深入。控制组详述故障:高温下某材料簧片微变,触点压力临界波动致偶发粘连。配与压力设计理论/实测差异。会议室充斥着深奥术语与激烈辩论,空气粘稠。
陈青禾竭力倾听记录。那些电磁理论、材料微观、热力模型,对他如同天书。他深刻体会到核心技术的深邃浩瀚,自己过往的小打小闹何其渺小。当讨论陷入如何在缺乏材料精确高温形变参数下重设可靠压力冗的僵局时,他脑海中解决支架振动、设计隔振台的碎片思路被无形搅动。下意识地,他在笔记本边缘画了个简化杠杆图,旁注预紧力、补偿形变、冗余空间。一个模糊念头闪过:能否借鉴机械弹性预紧与“变补偿思路,在触点机构上做微小调整?但这想法太粗糙幼稚,与高深理论相比不值一提。他立刻压下念头,更加专注地捕捉专家们的思路与困境。
会议结束,钱五师总结,要求控制组基于现有条件尽快拿出加固方案并安排极限测试。散会后,钱五师目光扫过陈青禾。陈青禾立刻起身,持笔记本恭立。
“有何感受?”钱五师问。
陈青禾深吸气,坦诚道:“老师,深奥复杂。听懂不足三成。但明白了核心问题解决的难度与系统性,远非外围可比。”
钱五师点头:“知差距,即是得。核心技术堡垒,需最坚实理论与最严谨实践攻克,路长且艰。”他瞥了一眼笔记本边缘那不起眼的杠杆草图,未点破,意味深长道:“带着问题学,积累。东风一号要飞,新项目待举,硬仗在后。”
“是!老师!”陈青禾收起笔记本。心中因列席核心会议产生的震撼与隐隐失落,被硬仗在后西字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