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陈青禾的脚步踏遍了偃师、新安几个县。调研的图景逐渐清晰：农机数量稀少，“趴窝”率高得惊人，零配件供应如同毛细血管栓塞般不畅，油料短缺更是勒紧了机械化的脖子。尽管各地都在努力，但困境大同小异，沉重的现实压在每一个基层干部和技术员的心头。
这天上午，在偃师一个公社的修配厂，陈青禾遇到了那台因崩齿齿轮而瘫痪的“太谷号”收割机。现场情况一目了然：变速箱里一个关键齿轮崩掉了几个齿。
“没备件，报上去几个月了没消息，”老师傅愁容满面，“咱自己试着用厂里能找到的最好45号钢打过两个，可咱们这土炉子热处理不过关，淬出来要么太脆一碰就裂，要么太软不经磨。装上没几天，稍微重载就又崩了，白费劲还耽误功夫！这国产的好钢材，又硬又韧的那种，咱这地界儿根本见不着，听说都紧着大厂和军工了。”
陈青禾蹲下仔细看了看崩裂的断口，又掂量了一下自制的齿轮，快速做出判断：“材料性能不够，热处理也难达标。”他目光扫过角落堆放的废旧零件，“找根结实的旧链轨销，最好是东方红75上的。用它车个毛坯，齿形我画给你，咱们做火焰淬火加回火，顶个应急！”他没有过多解释材料学原理，首接给出了在现有条件下可行的土办法。
在陈青禾的指导和亲自参与下（调试火焰、监督回火），张师傅利用废旧链轨销加工并处理出一个替代齿轮。安装试车，运行平稳！公社上下喜出望外。但陈青禾心中毫无轻松，他指着新齿轮对书记说：“这只是权宜之计，精度寿命都有限。关键还是要有可靠的配件和维修力量。”他特意收集了一块崩掉的旧齿轮碎片和一小块他们自制的齿轮样品，他需要带回院里分析断口和性能，为后续推广简易维修技术和配件国产化积累数据。
离开偃师，赶往下一个预定调研点孟津的路上，陈青禾望着车窗外依然显得贫瘠的土地，眉头紧锁。这些县的情况虽有困难，但至少还在努力挣扎。一个名字忽然跳进他脑海——兰考，那个焦兰桐当了县委书记后拼命想要改变的地方，他想去实地考察一下。
“郑工，”陈青禾转头问陪同的省厅技术员老郑，“兰考县的情况，是不是更困难些？我听说那边盐碱很严重？”
老郑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劝阻：“陈工，兰考…唉，那是真困难！风沙、盐碱、内涝，三害肆虐，底子太薄了。去年大旱更是雪上加霜。那边的农机情况…说实话，比咱们这几天看的，还要糟糕得多。很多机器，不是趴窝的问题，是首接锈烂、放坏了！去了看了，心里堵得慌啊。要不…咱们还是按计划去孟津？”
陈青禾的眼神却更加坚定：“正因为是最困难的地方，才更要去看看。了解最深的痛点，才能找到最根本的解决方向。改道，去兰考！”
吉普车转向，驶上通往兰考更加颠簸的土路。越接近兰考，景象愈发荒凉。大片大片的土地泛着刺眼的白碱，稀疏的麦苗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缩。村庄的土坯房低矮破旧，路上行人稀少，脸上带着一种被风沙和贫困磨砺出的木然与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带着咸腥和苦涩的碱土气息。
抵达兰考县农机站时，眼前的景象让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与其说是个农机站，不如说是个露天的农机“坟场”。几台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型的拖拉机和收割机瘫在荒草丛生的空地上，履带板锈穿酥烂，底盘结构被盐碱侵蚀得坑坑洼洼，裸露的钢铁部件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锈痂。一台联合收割机的割台歪斜地耷拉着，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站长姓张，是个被风沙刻画出满脸沟壑的汉子，声音沙哑而疲惫：“陈工，您都瞧见了…盐碱就是个吃铁的怪物！好点的防锈漆也扛不住它泛上来。机器趴窝是常事，关键是没有零件换！去年夏收，就为一根轴承，全县翻遍了没有，眼瞅着麦子熟透掉粒…那场景，揪心啊！”他指着远处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油料缺，钱更缺。好多机器买来没几年，就这么生生放烂了…修？拿啥修？换？拿啥换？”话语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对现实的绝望。
陈青禾沉默地走着，手指拂过一台拖拉机锈迹斑斑、布满蚀孔的外壳，冰凉的触感和粗糙的锈屑刺痛了他的指尖。他走进简陋的维修棚，里面光线昏暗，工具简陋，几个老师傅正围着一台水泵发愁，水泵的铸铁外壳裂了长长的缝，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劣质机油混合的沉闷气味。
“陈技术员，您给看看，这裂缝能焊吗？公社就指望它春灌呢。”一个老师傅问。
陈青禾仔细检查裂缝走向和铸铁材质，摇摇头：“铸铁脆性大，这种贯穿性裂缝，普通焊补很容易再裂开。最好换新壳体。”
“换新？”老师傅眼神黯淡，“县里没备件，报上去半年了…这咋办？”
“试试‘栽丝扣合’吧，”陈青禾沉吟片刻，提出一个土办法，“在裂缝两边钻孔，攻丝，拧入高强度钢螺栓，互相锁紧拉合裂缝，再在表面堆焊覆盖。虽然麻烦点，但能应急。”他立刻画出示意图，详细讲解操作要点和所需材料。这个方案让绝望的老师傅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整个下午，陈青禾在兰考走访了三个公社，所见皆是触目惊心的农机困境：锈蚀、趴窝、配件奇缺、以及因极端贫困而无力维护的无奈。他默默记录着，心情比在偃师时更加沉重。
贫穷像厚重的枷锁，盐碱是残酷的帮凶，共同扼杀着这片土地上机械化的任何可能性。技术难题在这里被无限放大，基础的维护都成了奢望。陈青禾默默地记录着：极端的腐蚀环境、近乎为零的配件储备、因极度贫困而丧失的维护能力。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兰考那吃铁的盐碱地，非得有更耐蚀的材料和防护不可。老焦所在的洛矿，是搞重型机械的大厂子，他们的铸造和热处理水平高，说不定能琢磨出些抗盐碱的特种部件或者防锈的法子。这个念头在陈青禾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北京，国家安全部门某办公室。厚厚的卷宗摊开在宽大的办公桌上。齐局长仔细审阅着刚刚汇总上来的所有关于陈青禾的复核材料。材料分门别类，条理清晰：
家庭与邻里：京钢组织部门的谈话记录显示陈铁柱是厂里多年的先进生产者，思想纯正，家庭和睦，对儿子为国家搞技术充满朴素的自豪感。街道居委会和邻居的走访印证了陈家一贯老实本分、与人为善，陈青禾从小懂事，学习刻苦，回家探亲时低调谦和，无任何不良嗜好或异常社交。
学校表现：京城农业机械化学院的档案和师生访谈高度一致：陈青禾在校期间品学兼优，专注学业和实验，动手能力极强，积极参与集体活动，思想要求进步，是根正苗红的好学生。无任何不良记录或复杂社会关系。
单位观察：农机研究院的座谈会记录显示，同事们普遍认可陈青禾的技术能力，认为他勤奋、专注、乐于分享技术心得。虽近期成果突出，但大家认为这是他长期钻研、实践积累的结果，并无突兀之感。他工作踏实，为人谦逊，与同事关系融洽。人事档案清白，无任何违纪记录。
近期活动轨迹（在京）：经核查，其活动轨迹清晰简单，基本为“单位-宿舍-资料室”三点一线。偶有与同学或同院技术员交流，内容均为技术探讨。无任何与境外人员接触的记录或可疑迹象。经济状况正常，无异常消费。
齐局长又拿起那份由赵书记亲自整理、加密报送的周正明观察报告。报告详细记录了陈青禾在洛阳会议上的发言内容、解决洛矿轴承问题的全过程技术细节。报告评价：“陈青禾同志政治立场坚定，技术能力突出，工作作风深入扎实，善于从实践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其技术言论逻辑严谨，思路清晰，均围绕国家急需技术难题展开，无任何不当或泄密言论。与人交往坦荡诚恳，关心同志（如提醒焦兰桐就医），深受基层干部群众信任。其表现与在京期间一致，无可疑之处。”
齐局长在最终的审查结论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叫来秘书，让他把这份报告送到农业机械部钱部长手中。
农业机械部，钱部长的办公室中，钱部长正仔细审阅着刚刚送达的来自国家农机研究院的《关于陈青禾同志个人情况与主要贡献的专题报告》。报告内容详实，条理清晰，尤其是列举的那一项项解决实际问题的成果，从脱粒机到水泵，从红星-1联合机到烘烤器再到洛矿轴承攻关，无不闪耀着务实创新的光芒。看到热风烘烤器研制中陈青禾因低血糖晕倒又立刻返回岗位的细节时，钱部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眼中流露出赞许和一丝心疼。
“是个好苗子，能拼，能干实事！”他低声自语。
就在这时，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响了。钱部长接起。
“老钱，是我，老齐。”
“老齐，有结论了？”钱部长的声音透着急切。
“嗯。”齐局长语气沉稳肯定，“所有复核工作己完成。结论明确：陈青禾同志，背景清楚，历史清白，政治可靠，思想端正，工作表现优异。其技术能力的快速提升，经核查，符合其个人素质与工作实践轨迹，无可疑之处。在京及在外期间，无任何不良社会关系或异常活动。综合评估，其本人及家庭社会关系均符合最高标准的审查要求。报告己经给你送过去了。”
“太好了！辛苦你了老齐！”钱部长心中的石头彻底落地，语气振奋，“我这就把材料整理好，连同吴教授的推荐说明，一起送往西北！”
“好。”齐局长挂了电话。
钱部长放下电话，拿起笔，在研究院的报告首页空白处，郑重地批示：“该同志表现突出，贡献显著，政治可靠。同意研究院推荐意见。请按程序速报零号专家处。”
这份承载着多方认可与期望的厚重材料，被迅速封装，通过最高等级的保密渠道，驶向那片遥远而神秘的戈壁。
河南，返回洛阳的吉普车上，暮色笼罩着豫东平原，车窗外兰考那无边无际、泛着死亡般碱白的土地渐渐模糊，但那沉重的叹息和锈蚀的钢铁却深深烙印在陈青禾的脑海里。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偃师、孟津的问题虽重，尚有挣扎的余地；兰考的困境，则是系统性的窒息。技术能解决一个点，但面对材料、环境、经济基础交织成的巨网，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