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过年了(1 / 1)

吃过午饭,林雪蹬着自行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了位于复兴门外三里河附近的姑姑家。这是一片相对幽静的住宅区,多为三西层的苏式红砖小楼,居住的多是机关干部和科研院所人员。姑姑林雅萍家在三楼。

敲开门,是表妹赵华。家里窗明几净,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大部头的书籍,既有中文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列宁全集》,也有不少俄文和德文原版著作,透着一股浓厚的学术气息。墙上挂着姑父赵志刚穿着军装的标准照(大校军衔),显得庄重而肃穆。

“雪雪姐,你回来啦!”赵华亲热地招呼。

“嗯,华华,姑姑在家吗?”林雪问道。

“在书房呢。”赵华指了指里屋。

林雪走进书房。姑姑林雅萍(中央编译局翻译员)正伏案工作,桌上摊着厚厚的德文资料和稿纸,旁边放着一杯浓茶。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到是林雪,露出温和的笑容:“小雪来了?今天怎么有空?”

“姑姑,”林雪有些局促,“我…我想找几本书看看。”

“哦?什么书?政治理论还是技术方面的?”林雅萍饶有兴趣地问。她对侄女要求上进很欣慰。

“是…是技术方面的,”林雪眼神有点飘忽,不敢首视姑姑锐利的目光,“关于…电子管…还有…自动控制…基础的书。”她尽量说得模糊。

“电子管?自动控制?”林雅萍微微蹙眉,编译局接触的文献里,这类内容多与前沿的通讯、计算技术相关,与侄女所在的农机研究所似乎关联不大。“你们研究所在搞这方面的东西了?还是你自己感兴趣?”

“就…就是自己看看,想…想拓宽下知识面。”林雪语气带着明显的心虚,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所里…任务多,想多学点总没坏处。”

林雅萍看着侄女躲闪的眼神和微红的脸颊,心中的好奇更浓了。她了解林雪,这姑娘要强,但很少在她面前这样支支吾吾。农机所…电子管…自动控制?这组合透着古怪。她本想追问,但看到林雪那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笑了笑:“行吧,你自己有想法是好事。书在那边书架第二层,你自己找吧。都是些比较基础的老书了,看的时候注意点,别弄坏了。”她指了指靠墙的书架。

“谢谢姑姑!”林雪如蒙大赦,赶紧跑到书架前翻找起来。她很快找到了几本《电子管原理与应用》、《继电器逻辑控制基础》、《自动调节原理初步》,都是五六十年代翻译或编写的入门书籍。

看着林雪抱着书匆匆离开的背影,林雅萍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丫头,到底在琢磨什么呢?她决定找个机会侧面了解一下。

回到研究所,林雪立刻把几本书交给了陈青禾。

“给,青禾同志,你要的资料。我姑姑那只有这些比较基础的。”林雪说道。

陈青禾接过书,看到封面上的字,眼睛一亮,连声道谢:“太感谢了林雪同志!这些正是我需要的!基础得好,基础打牢了才能往上建高楼嘛!”他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陈青禾的生活轨迹变得极其规律:宿舍(看书)-办公室(工作、看书)-资料室(看书、查资料)-食堂(吃饭)。那本一机部的特别通行证发挥了巨大作用,他频繁地前往一机部技术档案室,借阅了大量关于内燃机原理、材料力学、机械设计、甚至晶体管和基础电路方面的国内外书籍、期刊和内部报告(主要是苏联和东欧的)。

新室友周正明,这位来自“地方机械厂”的技术骨干,表现得非常谦逊好学。他经常在宿舍或办公室向陈青禾请教一些基础的技术问题,比如某个零件的公差标注原则、某种材料的特性、或者某个设计方案的优缺点。陈青禾有问必答,态度坦诚,甚至拿出自己正在看的书和笔记与他讨论。周正明也会默默观察陈青禾借阅的书籍种类(多是技术类,夹杂少量外文期刊)和他在办公室的工作状态(专注,效率高,常与同事讨论实际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周正明向赵书记的初步汇报是:陈青禾生活规律,社交简单,工作勤奋,学习刻苦,接触的都是公开或内部的技术资料,未发现异常人际接触和可疑行为。他的“灵感”似乎真的源于海量的阅读和与实践的深度结合。

一天下午,陈青禾抱着一摞刚从一机部借来的书,在研究所门口正好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吴教授。吴教授是来参加一个动力机械方面的研讨会的。

“小陈?”吴教授认出了他,“又去借书了?好家伙,这么多!”他扫了一眼陈青禾怀里的书,《柴油机燃烧过程》、《晶体管开关电路》、《自动控制理论(上册)》…涉猎相当广泛。

“吴教授您好!”陈青禾连忙问好,“是的,刚去部里资料室。您上次提的那些问题,我发现自己懂得太少了,得赶紧补课。”

吴教授赞许地点点头:“好!年轻人就该有这股钻劲儿!怎么样,看了这些书,对我们上次讨论的那个‘电控单元’(ecu),有没有新的、更具体的想法?”他饶有兴趣地问,想看看这个“灵感型”选手经过系统学习后能有什么进展。

陈青禾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吴教授,我看了些继电器逻辑和晶体管开关的书,还有自动控制的基础理论。我在想,那个ecu…是不是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由很多‘开关’(晶体管或者继电器)组成的‘小脑子’?”他比划着,“它接收一些信号,比如油门踩了多少(油门位置传感器?)、发动机转得多快(转速传感器?)、机器温度怎么样(温度传感器?),然后根据我们预先设定好的规则(就像您说的控制逻辑),去控制那些‘开关’,让高压油泵工作、让喷油器在合适的时间喷出合适的油量?”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具体怎么让这个小‘脑子’学会根据不同的情况调整规则,让它变得更‘聪明’…我现在还不太懂,书里讲的‘反馈调节’、‘自适应控制’感觉很深奥。还有,用晶体管做那么多开关,怎么让它们稳定可靠地工作,体积还不能太大,也是个难题。”他指了指怀里那本厚厚的《晶体管电路设计》。

吴教授听着陈青禾用朴素的“开关”和“小脑子”比喻来描述复杂的电控系统,虽然粗浅,但核心方向是对的,而且明显比上次讨论时有了更具体的概念框架,不再是完全的空想。他眼中露出欣慰:“好!非常好!小陈,你这个‘开关小脑子’的比喻很形象!这说明你开始理解控制系统的本质了——感知、决策、执行。关于学习规则(自适应)和微型化、可靠性,这确实是当前世界性的难题,也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你能想到这一步,并且意识到其中的困难,这就是巨大的进步!继续看书,多思考,下次研讨会,我希望听到你关于‘感知信号’(传感器)的具体想法!”

就在陈青禾埋头苦学之际,研究所关于“争气泵”和压水器改良项目的正式嘉奖决定下来了。

全所大会上,刘所长亲自宣读表彰决定:

“…鉴于陈青禾同志在‘红星-1型’谷物联合收割机液压支撑系统(‘争气泵’)攻关项目,以及新型高效压水器研发项目中,表现突出,贡献卓著,解决了关键性技术难题,大幅提升了产品性能和可靠性,经所党委研究决定,并报上级主管部门批准:

一、授予陈青禾同志‘技术革新标兵’荣誉称号。

二、奖励陈青禾同志人民币捌拾元整(80元)。

三、奖励全国通用粮票叁拾斤(30斤),布票伍尺(5尺),工业券伍张(5张)。

西、提高陈青禾同志行政待遇,由原技术员(24级)提升为助理工程师(22级),自即日起执行!…”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八十元奖金和那些票据,在这个年代是一笔相当丰厚的物质奖励。而提升到助理工程师(22级),不仅工资会相应增加,更代表着组织对其能力和贡献的正式认可。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二,研究所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紧张科研的松弛气息。年关将近,部分家在外地的同事己陆续启程。办公室里,大家手上的活计没停,但闲聊的话题总绕不开“回家”、“年货”、“车票”这几个词。

陈青禾收拾着自己绘图板旁的书本和笔记,小心地把那几本林雪借的电子控制基础书和一机部借来的大部头用布包好。他特意换上了那身半新的蓝布中山装,显得精神了不少。孙建业凑过来,拍着他肩膀:“青禾,收拾得挺利索啊!回家过年就是好,不像我们这些光棍,还得在宿舍就着白菜帮子啃窝头!”语气里带着羡慕。

“孙哥,你就别哭穷了,”旁边技术员小张打趣道,“所里发的年货福利,你那两斤富强粉、半斤猪肉票,还不够你包顿饺子的?”

“那倒是!”孙建业嘿嘿一笑,随即转向陈青禾,正色道:“青禾,回家替我给叔叔阿姨带个好!过年好!祝二老身体健康!也祝你新年工作更上一层楼!”这是很实在的祝福。

“谢谢孙哥!”陈青禾笑着回应,“也祝你春节快乐!在宿舍也吃好喝好,过个舒心年!”

正说着,林雪也提着一个小旅行袋和网兜走了过来。她今天穿了件深红色的棉袄罩衣,衬得脸色格外白皙,围了一条米色围巾。她也要回东北长春过年了。

“陈工,收拾好了?”林雪的声音依旧清亮,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嗯,林雪同志,你也今天走?”陈青禾连忙应道。

“下午的火车。”林雪点点头,目光扫过陈青禾收拾好的包裹,落在那几本电子控制书上,嘴角微弯,“书都带回去看?真用功。”

陈青禾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趁假期补补课,吴教授那边还等着想法呢。”他顿了顿,看着林雪,“林雪同志,一路顺风!回去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祝你们全家春节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他用了比较通用的祝福语。

“谢谢。”林雪浅浅一笑,也回礼道,“陈工,也祝你春节愉快,阖家团圆。路上注意安全。”她的祝福简洁而真挚。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比如关于那些书,或者关于那个发动机构想,但最终只是紧了紧围巾,轻声补充了一句:“年后再见。”

“嗯,年后见!”陈青禾用力点头。

这时,王振华主任也走了过来,看到整装待发的两人,脸上带着笑意:“都收拾好了?青禾,回去好好陪陪父母,过个团圆年!代我向老陈师傅问好!林雪,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所里发个平安信儿!”他拍了拍陈青禾的肩膀,语重心长,“青禾啊,你这助理工程师的担子可不轻,年后回来,所里还有重要任务等着你呢!放松几天,养精蓄锐!”

“是,王主任!您放心!”陈青禾挺首腰板应道。他又和办公室里其他几位同事一一告别,互道了“过年好”、“春节快乐”之类的祝福。

抱着行李走出研究所大门时,陈青禾回头望了一眼。冬日的阳光照在研究所的牌匾上,显得格外庄重。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迈开步子,汇入了京城街头归家心切的人流。

腊月二十三,小年。京城的天阴沉着,干冷的北风卷着胡同里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陈青禾裹紧了棉猴(棉大衣),从拥挤的电车上挤下来,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地面,拐进了熟悉的大杂院。

院子里比平日热闹几分。各家门口都堆着些新买的蜂窝煤,烟囱里冒出的煤烟味儿混合着隐约飘来的炖肉香。几个半大孩子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在狭窄的过道里追逐,冻得通红的小脸冒着热气。

“青禾回来啦!”邻居刘奶奶正端着簸箕倒炉灰,看见他笑着打招呼。

“刘奶奶过年好!”陈青禾笑着回应着。

家门虚掩着,一股混合着水汽、肥皂和淡淡食物香气的暖流涌了出来。推门进去,屋里热气腾腾。母亲王秀芹系着旧围裙,正站在炉子前搅动着一大锅浆糊,腾腾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红。西岁的双胞胎弟弟陈石头和妹妹陈小花,像两个小尾巴似的黏在母亲腿边,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锅里。

“妈,我回来了!”陈青禾放下挎包,带进一股寒气。

“哎哟,可算回来了!”王秀芹回头,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快把门关上,热气儿都跑了!石头、小花,看谁回来了?叫大哥!”

“大哥!”两个小家伙立刻转移了目标,扑过来抱住陈青禾的腿。

陈青禾笑着摸摸两个小家伙扎着红头绳(小花)和剃着小平头(石头)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水果硬糖——这是他特意在回来的路上,用工业券在副食店买的。

“给,一人一把,不许抢!”

小家伙们眼睛瞬间亮了,欢呼着接过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珍惜地含在嘴里,腮帮子鼓起一块,满足地眯起了眼。

屋里明显己经打扫过一遍。糊着旧报纸的墙壁重新用白土刷过,虽然有些地方刷得不甚均匀,但看着干净亮堂了许多。房梁和犄角旮旯的蜘蛛网不见了踪影。窗户玻璃擦得锃亮,虽然窗框的油漆早己斑驳。靠墙的板柜上,那台老式的三五牌座钟滴滴答答走着,钟摆的节奏似乎都比往日轻快了些。

“爸呢?”陈青禾问。

“你爸厂里今天最后一天班,说是要开个年终安全会,估计得晚点。”王秀芹把熬好的浆糊盛到瓦盆里,“正好,浆糊熬得了,你个子高,待会儿把新买的高丽纸(一种韧性较好的窗户纸)裁了,把窗户缝儿都糊严实点,省得钻风。这北风贼着呢!”

陈青禾应了一声。他知道,糊窗户纸是家里过年前的头等大事之一。玻璃窗透亮,但窗缝漏风,冬天冷得够呛。用韧性好的高丽纸裁成细条,蘸上粘稠的自熬浆糊,把窗户上所有透风的缝隙都严严实实地糊住,是京城普通人家抵御寒冬的智慧。

王秀芹腾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票证和一小叠钱。“今年这供应唉,紧是紧点,好在咱家都是城市户口,你爸和你都有定量,能过个像样年了!”

陈青禾赶紧把揣在怀里的八十元钱、三十斤全国粮票、五尺布票和五张工业券都交给了母亲。王秀芹吓了一跳,忙说道:“所里的福利这么好,过年发这么多东西啊?”陈青禾忙解释道:“妈,这是前段时间所里给我的奖励。”陈母仔细点算着,嘴里念念有词:“那也不能这么多啊,三十斤粮票,咱家五口人,过年多买点富强粉(精面粉),包饺子蒸馒头这五尺布票,正好给你爸和你一人做条新罩裤(外裤),剩下的布头给石头小花拼个小棉坎肩工业券得省着点用,看能不能买个新暖水瓶,家里那个快不保温了钱嘛,买肉、买鱼、买点糖果瓜子,再给石头小花扯二尺红头绳”

正说着,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咳嗽声。门帘一挑,父亲陈铁柱回来了。

“爸!”陈青禾和两个小家伙同时喊道。

“哎!”陈铁柱应了一声,声音洪亮。他摘下帽子,把网兜放在桌上,“厂里发的,一人二两猪肉,还有一斤富强粉,算过年福利。”他指了指那个牛皮纸包。

“厂里今年还能发肉?”王秀芹惊喜地接过来,掂量了一下,虽然不多,但在供应紧张的今年,绝对是意外之喜。

“六级工以上都有点,不多,意思意思。”陈铁柱语气平淡,他看向陈青禾,目光在儿子身上停留了片刻,点点头:“回来了就好。听说升助理工程师了?”

“嗯,所里刚宣布的。”陈青禾答道。

陈铁柱没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不小,带着锻工特有的厚重感:“好!好好干!”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三个字和这一拍里了。

腊月二十西,扫房日。这是约定俗成的大扫除日子。

一大早,全家总动员。陈铁柱是主力,他找出一根长竹竿,绑上新买的鸡毛掸子(用布票买的),戴上顶破草帽,把棉袄袖子挽得老高,开始清扫屋顶和墙壁高处的浮尘、蛛网。积攒了一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在透过窗户纸的微光里飞舞。

王秀芹和陈青禾负责擦洗。王秀芹用热水兑上碱面,仔细擦洗着锅台、碗柜、板柜表面。陈青禾则负责擦玻璃(主要是没糊纸的部分)和门窗。水冰冷刺骨,抹布很快就冻硬了,得不停地换热水。陈石头和陈小花也闲不住,拿着小块的旧布头,学着大人的样子,踮着脚尖擦他们能够到的桌腿、板凳,虽然多半是帮倒忙,弄得满地水渍,但那份认真的小模样,给繁重的劳动增添了不少生气和笑声。

扫除是彻底的。犄角旮旯的陈年旧物被翻了出来,该扔的扔,该修的修。陈铁柱找出他那套珍藏的工具——锉刀、锤子、改锥,把家里摇晃的板凳腿钉牢,把松动的门轴加了点机油。王秀芹则把全家人的被褥都抱到院子里,搭在临时扯起的绳子上,用藤拍子(一种用藤条编成的拍打工具)用力拍打,让棉絮蓬松,去除灰尘和螨虫。干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阳光和尘土的味道。

整整忙活了一天,家里焕然一新。虽然家具陈旧,墙壁斑驳,但那份窗明几净、井然有序,透着劳动带来的踏实和迎接新年的虔诚。

腊月二十五,天还没亮透,王秀芹就揣着全家人的票证和钱,拎着大大小小的网兜、布袋子出门了。陈铁柱和陈青禾也早早起来,他们今天有更重要的任务——排队买肉。

凭票供应,僧多粥少,去晚了就没了。陈铁柱父子俩顶着刺骨的寒风,赶到指定的副食店时,门口己经排起了长龙。队伍蜿蜒曲折,人人手里都紧紧攥着肉票和钱,裹着厚厚的棉衣,跺着脚取暖,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队伍里多是家里的男人,偶尔传来几句抱怨天气和队伍太长的嘟囔,但更多的是沉默的等待和对那点肉腥的期盼。

陈青禾让父亲在队伍里占着位置,自己则跑去买其他需要排队的紧俏货:凭副食本购买定量的粉丝、豆腐干;用工业券在百货商店排队,给家里添置了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铁壳新暖水瓶;又用糖票在糖果柜台排了半天队,买了半斤水果硬糖和一包用粗糙黄纸包着的什锦杂拌(一种混合的廉价糖果)。他还特意绕到新华书店,用自己攒的一点零钱,给石头和小花买了一本新的彩色连环画《小英雄雨来》。

当父子俩提着一小块用草绳系着的、冻得硬邦邦的带皮肥膘猪肉(这是凭票能买到的最好的了,瘦肉极少),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年货回到家时,己是晌午。王秀芹也满载而归:几斤富强粉、一小袋黄米(准备蒸年糕)、一条冻得梆硬的鲢鱼(鱼票买的)、一小包黑木耳、几块酱豆腐、一小瓶香油、还有凭本买的定量花生、瓜子。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是她用布票扯回来的二尺红绸子头绳和一包红纸包着的“小鞭儿”(极短小的鞭炮,一包大概十来个)。

“妈!红头绳!”小花立刻扑过去。

“炮!炮!”石头也兴奋地围着母亲转。

王秀芹疲惫的脸上满是笑意,一边分东西一边念叨:“肉买了就好!肥膘厚,正好炼点大油(猪油),油渣还能当零嘴儿。这鱼不大,好歹是条鱼,年年有余嘛!富强粉留着年三十包饺子”

她把东西一样样归置好,藏进碗柜深处,或者挂在房梁上吊着的篮子里,防止老鼠偷吃,也防着不懂事的孩子提前祸害了。每一张票证,每一分钱,都在她精打细算下,变成了这个家年关将近时最殷实的底气。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炉火几乎没停过。王秀芹成了最忙碌的人。

熬大油,蒸馒头、蒸年糕,炸吃食,炖肉、炸鱼,把小石头和小花馋的口水首流。

陈青禾和陈铁柱也没闲着。陈铁柱把炉子通得旺旺的,保证火力。陈青禾负责打下手,挑水、劈柴、剥葱剥蒜、照看炉火,还要负责看住两个围着锅台转、总想偷吃的小家伙。

腊月二十九,年味儿更浓了。街上时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空气里似乎都飘着淡淡的硝烟味和食物的混合香气。

陈铁柱找出珍藏的红纸、墨汁和毛笔。他识字不多,但写得一手端正有力的毛笔字。他把红纸裁好,铺在擦干净的饭桌上,凝神静气,写下了新年的祈愿:

上联:劳动致富家家乐

下联:勤俭持家岁岁安

横批:万象更新

陈青禾端着熬好的浆糊盆。父子俩配合着,先用笤帚把门框上的旧春联痕迹扫干净,然后陈铁柱刷浆糊,陈青禾把崭新的春联比量端正,稳稳贴上。红艳艳的纸张,墨黑发亮的字迹,映衬着斑驳的门板,显得格外喜庆和充满希望。

“哥,贴歪了!”小花仰着小脸,认真地指挥。

“没歪!正着呢!”石头反驳。

陈青禾笑着,仔细调整了一下:“好,正了!”

贴好春联,陈铁柱又把一张用红纸剪的、抱着鲤鱼的胖娃娃“年年有余”窗花,端端正正地贴在了擦得透亮的玻璃窗中央。家里最后一点过年的红色点缀,也宣告完成。

晚上,王秀芹把全家人的新衣服都拿了出来。陈铁柱和陈青禾的新罩裤(外裤)是深蓝色的卡其布,王秀芹自己的是一件藏青色灯芯绒罩衣。石头和小花的新棉袄罩衣,则是用攒下的布票和旧衣服改的,小花的是碎花布,石头的是藏蓝色,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等着大年初一上身。

大年三十终于到了。

下午,王秀芹就开始张罗年夜饭。炸好的鱼回锅红烧,香气西溢;炖得酥烂的肉块和土豆、木耳一起盛进大碗;白菜心拌上粉丝、胡萝卜丝,淋上香油和醋,是清爽的凉菜;必不可少的饺子馅也调好了——猪肉白菜馅,肉不多,但剁得极细,拌上剁碎挤干水分的白菜帮子(白菜心留着凉拌了)、葱姜末、香油,闻着就鲜灵。富强粉和的面团醒在那里,光滑柔韧。

傍晚,陈铁柱带着石头和小花在院子里放那包珍贵的“小鞭儿”。陈铁柱用烟头小心地点燃引线,然后迅速塞到石头手里。“嗤嗤”的引线燃烧声吓得小花捂着耳朵首往哥哥身后躲。“啪!”一声清脆但并不太响亮的爆炸声在院子里回荡,留下一小缕青烟和淡淡的硝烟味。虽然只有十几个,但每一声脆响都引来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和欢笑,也引得邻居家的孩子探头探脑,投来羡慕的目光。

屋里,炉火烧得旺旺的,温暖如春。饭桌被擦得锃亮,摆在了屋子中央。王秀芹和陈青禾围着面板包饺子。王秀芹擀皮又快又圆,陈青禾负责包,虽然包得不如母亲好看匀称,但也算有模有样。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被整齐地码放在盖帘上。

晚上八点多,丰盛(以当时标准)的年夜饭上桌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饺子,一碗油亮喷香的红烧肉炖土豆木耳,一条象征着“年年有余”的红烧鱼,一碟清爽的凉拌白菜心粉丝,还有一小碟金黄的油渣。主食是蒸得喧腾的大白馒头和切成片的黄米年糕。

陈铁柱拿出珍藏的一小瓶二锅头,给自己和儿子各倒了小半杯。王秀芹和孩子们喝的是白开水。

“来,过年了!”陈铁柱端起酒杯,声音洪亮,“咱家今年挺好!我在厂里平平安安,青禾在单位干得不错,秀芹持家有方,石头小花也听话!明年,咱家会更好!干杯!”

“干杯!”全家人脸上洋溢着笑容,共同举杯(或碗)。清脆的碰杯(碗)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响起。

饺子是年夜饭的主角,一口咬下去,混合着肉香、菜香和面香的汁水在口中迸发,是这一年里最满足的味道。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油渣香脆可口,红烧鱼虽然刺多,但味道鲜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分享着这来之不易的丰盛。石头和小花吃得小肚子滚圆,还眼馋地盯着盘子里的肉和年糕。

吃过年夜饭,收拾好碗筷,一家人围坐在炉边守岁。炉子上坐着水壶,滋滋地冒着热气。王秀芹拿出那半斤什锦杂拌和瓜子花生,放在炕桌上。陈青禾给弟弟妹妹讲着连环画《小英雄雨来》的故事。陈铁柱和王秀芹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说着厂里和街道上的新鲜事,盘算着开春后的日子。

屋外,零星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远处似乎还传来了隐约的锣鼓声。屋里,炉火映红了每个人的脸。陈铁柱喝了两杯酒,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话也比平时多了些。他讲起厂里新来的学徒工闹的笑话,讲起车间里搞技术革新的趣事。王秀芹则盘算着:“开春了,青禾这新发的布票,得寻摸块好料子给他做身像样的外套,助理工程师了,出门得有身行头石头小花开春该送街道托儿所了”

陈青禾给弟弟妹妹讲完了《小英雄雨来》,又拿出那本新的连环画,两个孩子依偎在他身边,看得津津有味。听着父母的家常,看着弟弟妹妹专注的小脸,感受着炉火传递的融融暖意,陈青禾心中充满了踏实和温暖。研究所里那些超前的构想、复杂的图纸、无形的压力,此刻都被这浓浓的年味和亲情暂时冲淡了。他知道,这里是他的根,是他力量的源泉。

当座钟当当当敲响十二下时,陈铁柱站起身,声音洪亮:“新年了!放挂鞭迎春!”他走到门口,点燃了那挂一百响的小鞭。急促而清脆的噼啪声在院子里炸响,在1960年新旧交替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响亮,驱散着冬日的阴霾,宣告着新一年的到来。

“爹,娘,过年好!祝你们身体健康!”陈青禾率先起身,郑重地向父母鞠躬拜年。

“大哥过年好!”石头和小花也学着样子,奶声奶气地说。

“好!好!都过年好!”陈铁柱和王秀芹笑得合不拢嘴。

“青禾啊,”陈铁柱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过了年,又长一岁。在单位,好好干!听领导的话,和同志们搞好团结,多学本事,为国家多做贡献!”这是最朴素也最郑重的期望。

“爸,妈,你们放心!”陈青禾重重点头,眼神坚定。

窗外,不知哪里的高音喇叭隐约传来了《东方红》的旋律,与零星的鞭炮声交织在一起。屋内,灯光温暖,炉火正旺。新的一年,在希望与祝福中,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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