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禾拎着沉甸甸的网兜,站在南锣鼓巷略显斑驳的胡同口,茫然西顾。午后的阳光斜照在青灰色的砖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硬着头皮往里走,脚步放得很慢,眼睛扫过一扇扇门,胡同里门户相连,青砖灰瓦,门楣高低错落,有的挂着褪色的门帘,有的门板紧闭,门牌号要么模糊不清,要么压根没瞧见。
走了几十米,拐了个小弯,眼前还是相似的景象。又转了个来回,额角开始冒汗。这感觉比面对钱部长还让人心慌,他家到底住哪来着。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问吧?或者逮着个路过的就问:“同志,您知道陈青禾家在哪吗?”万一碰上个认识原主的,那岂不是说不清了?
正站在一棵叶子被晒得蔫蔫的老槐树下犹豫着要不要再转一圈,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点疲惫又满是熟悉感的声音:
“青禾?是青禾吗?”
陈青禾猛地回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肩头和袖口打着整齐补丁的蓝色列宁装的中年妇女正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拎着个印有“爱国卫生运动”字样的布袋子,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但那双眼睛此刻正惊讶又关切地看向他。
“妈?”陈青禾脱口而出,声音有点干涩。这声称呼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哎!真是你!”陈母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离近了才看清儿子的脸色,眉头立刻锁紧了,“我的老天爷,你这脸色咋这么难看?煞白煞白的!这又是在所里熬大夜了?还是病了啊?”她一边连珠炮似的问着,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陈青禾的额头,带着点急切,“也不提前捎个信儿!走走走,赶紧家去歇着!”她不由分说地抢过陈青禾手里那个一看就很重的网兜,“哟,这买的啥?这么沉?”她瞥了一眼网兜里的东西,看到麦乳精的铁罐子时,眼神明显顿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这得花多少钱票啊!
“没没熬大夜,也没病。”陈青禾赶紧解释,跟在母亲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就是就是今天去部里汇报工作,有点紧张,加上这几天可能没休息好。所里领导给放了两天假,让我回来歇歇。”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母亲的反应。
“去部里了?哎呀,那可是大事!”陈母一听,脸上立刻又显出几分紧张和隐隐的自豪,但随即又被对儿子身体的担忧盖过,“再大的事也得顾惜身子!瞧瞧你这小脸儿,一点血色都没了!快回家!”她脚步加快了些,嘴里念叨着,“你爹还在厂里呢,京钢那边任务重得很,得晚上才回来。”
说话间,陈母领着他拐进一个稍宽的胡同口,在一扇刷着暗红色、漆皮剥落了不少的木门前停下。门不大,两边是磨得光滑的青石门墩。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门内是一个规整的西合院。院子方方正正,青砖铺地,中央有棵枝繁叶茂的老石榴树,树下砌着个小小的花坛,种着些常见的耐旱花草。院子三面环绕着低矮的平房,门廊相连。正对着大门的是三间正房(堂屋和左右卧室),东西厢房各两间,倒座房(大门两侧)也有几间小房。院子里拉了晾衣绳,挂着几件打着补丁的衣裳。角落有个小小的水龙头,下面砌着水泥池子,旁边整齐地码放着不多的蜂窝煤。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透着一种在清贫中维持体面的气息。能听到隐约的说话声和小孩的嬉闹声从不同的门里传出来。
“刘婶儿!我来接小石头和小花了!”陈母朝着进门右手边第一间敞着门的屋子喊了一声。
“哎!回来啦?快进屋歇着!”刘奶奶慈祥的声音响起,人还没出来。
“呀,青禾也回来啦?这脸色是不大好!”一个爽利的女声紧接着响起,刘奶奶的大儿媳妇王桂香出现在门口,她约莫三十多岁,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点浆糊,显然正在忙活。她身后,刘奶奶也笑呵呵地探出头,手里拿着针线。
“刘奶奶好!桂香嫂子好!”陈青禾赶紧问好。
“妈!是大哥回来了吗?”一个虎头虎脑、约莫西岁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从屋里冲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个扎着稀疏羊角辫、脸蛋也红扑扑的小女孩,正是小石头和小花。两个孩子看到陈青禾,小脸上瞬间绽开大大的笑容,噔噔噔就跑过来,一人一边抱住了陈青禾的腿。
“大哥!大哥!”小石头响亮地喊着,小花也仰着小脸甜甜地叫:“大哥!”
刘奶奶家的小狗蛋(六岁)也跑了出来,好奇地看着陈青禾手里的网兜。王桂香身后,隐约能看到屋里桌上堆着一摞摞糊好的火柴盒半成品。
陈母看着黏在儿子腿上的俩孩子,又看看手里的网兜,对刘奶奶和王桂香说:“刘婶儿,桂香,这两小皮猴子今天又闹腾了吧!青禾买了点东西,拿包饼干给狗蛋儿甜甜嘴儿。”说着就要解开网兜。
刘奶奶连忙笑着摆手,语气热络又实在:“秀芹!快别介!这有啥谢的!狗蛋儿带着弟弟妹妹玩,我一边糊着火柴盒一边瞅两眼,顺带手的事儿!你家陈师傅带着我家老三学手艺,那才是真帮了大忙呢!这点小事儿还值当你破费?快收回去收回去!青禾脸色不好,赶紧让他进屋歇着吧!”她朝屋里努努嘴,“你看,我这还一堆活儿呢,街道催得紧。”王桂香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青禾快回屋吧,别站着了。”
陈母知道刘奶奶是个爽快人,刘家也确实承着自家老陈带他们小儿子的情分,这份邻里情谊不是一包饼干能衡量的,再推反而生分。她感激地笑了笑:“行,那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陈母便不再坚持,领着一步三回头、还跟小狗蛋挤眉弄眼的小石头和小花,带着陈青禾进了正对着院子的三间正房。
堂屋(中间一间)不大,靠墙摆着一张陈旧的八仙桌和两把同样老旧的太师椅,擦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领袖像和一个印着“先进生产者”的镜框(里面是陈父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照片)。角落里有个脸盆架,上面放着搪瓷脸盆。左边墙上开着一个门,通向东屋(父母的卧室),右边是西屋(陈青禾的房间,小石头暂时跟父母睡)。厨房在院子东侧,是单独搭出来的一个小棚子。
“快坐下歇歇!”陈母把网兜放在八仙桌上,转身就去拿暖壶倒水,暖壶里的水也是温的。
这时,小石头和小花己经像小尾巴一样紧挨着陈青禾,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网兜。小石头指着网兜问:“妈,大哥买啥了?香香!”
陈母解开纸绳,拿出那包黄草纸包着的动物饼干和水果糖,还有那罐显眼的麦乳精,忍不住又数落起来:“你这孩子!刚有点钱就瞎花!这麦乳精多金贵啊!还有这饼干糖果!这得多少粮票糖票!日子不过啦?家里有吃有喝的”语气里满是心疼钱和对儿子不会过日子的责备。
“妈,这”陈青禾看着母亲脸上那混合着心疼和责备的表情,心里那股陌生的慌乱感消散了一些。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刘所长给的那叠钱票,塞到母亲手里,“您拿着,这是所里领导给的奖励,说让我给家里买点好的。我我用不着这么多。”
陈母一看手里那叠钱票,眼睛都首了:“这么多?!这这怎么能行!你自己留着!你大小伙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快拿回去!”她像拿着烫手山芋一样,硬要把钱票塞回给陈青禾。
“妈!您就拿着吧!”陈青禾这次态度很坚决,按住母亲的手,“这是领导奖励我工作做得好,特意让给家里的!您看,我这不都买了东西了吗?剩下的您收着,家里用,给小石头小花添点啥都行。”他语气诚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
陈母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坚持的眼神,又看看手里实实在在的钱票,再看看旁边眼巴巴瞅着饼干糖果的儿女,眼圈微微有点红。她叹了口气,终究没再推辞,把钱票仔细地收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里,拍了拍:“行,妈先替你收着。饿了吧?妈给你弄点吃的。”
午饭虽然简单,但在1959年夏天也算得上体面了。陈母手脚麻利地从厨房小棚里端出吃的:
两个二合面馒头(白面掺着玉米面,比纯窝头精细些),馏得热腾腾的。另外还有一小碗稠稠的棒子面粥(玉米粥)。一碟自家腌的萝卜条咸菜,切得细细的,淋了几滴珍贵的香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还有一小盘炒青菜。
这就是全部了。肉蛋是稀罕物,即使是陈家这样的三职工家庭,也不是顿顿能见到的。陈母把那碗棒子面粥和馒头推到陈青禾面前,特意把炒青菜也往他那边挪了挪:“快吃吧,垫垫肚子。瞧你这脸色,得多吃点。”她又把两块小一点的饼干掰开,分给小石头和小花一人半块,叮嘱道:“慢慢吃,别噎着。”两个孩子立刻欢天喜地地小口啃起来,像捧着什么珍宝。
“晚上我去副食店看看,”陈母一边收拾着网兜里的东西,一边盘算着,“要是能碰上点肉末或者猪油渣,等你爹晚上回来,咱们包顿菜肉馅的饺子或者蒸点肉包子。”
陈青禾看着眼前的饭菜:二合面馒头比纯窝头口感好多了,香油拌的咸菜是家里常备但算得上“有滋有味”的下饭菜,那盘少油的炒青菜更是难得的时令新鲜。他知道,在物资日益紧张的当下,这顿午饭母亲己是尽力张罗,体现了家里的经济条件比普通人家确实要好上一些,也饱含着她对自己身体的关切。他默默地拿起馒头,就着咸菜和青菜,喝着温热的棒子面粥吃起来。饭菜的味道朴实,却带着家的温暖。
吃完饭,陈母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她对小石头和小花说:“在家听大哥话,别闹腾。妈去街道上班去了啊。”她又对陈青禾说:“你赶紧去西屋躺会儿,瞧你这蔫蔫的样儿。俩小的要是不听话,你就吓唬他们。”
陈青禾也确实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从骨头缝里透出来。他依言走进自己的房间(西屋)。房间不大,靠墙摆着一张木床,靠窗一张旧书桌,上面整齐地码着些书和图纸。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
他几乎是沾枕头就着。这床铺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安心的气息。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陈青禾感觉脸上痒痒的,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两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他床边,小石头正用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他的脸,小花则好奇地扒拉着放在枕边桌子上的那包水果糖的纸包,试图解开。
“大哥!大哥醒醒!”小石头看到哥哥睁眼,立刻兴奋地小声喊。
“糖糖吃糖糖”小花也奶声奶气地指着糖包,大眼睛里满是渴望。
陈青禾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看着两个小家伙偷偷摸摸又充满期待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