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陈禾的亲生母亲李氏,则坐在屋里的小凳上,默默地抹着眼泪。
她是个温顺到近乎怯懦的女人,对儿子心怀愧疚,又不敢违逆婆婆。
陈禾后来在边关和杭州,陆陆续续托张里正转交过一些银钱回来,说是给二老贴补家用。
这些钱,陈大山和李氏一分都没敢动,更没敢让大房和陈王氏知道具体数目,全都让张里正帮忙悄悄存了起来。
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儿子在边关那是刀口舔血挣来的前程和钱,他们没帮上忙,哪还有脸去花用?
即便在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大房那边冷嘲热讽,他们也只是咬牙忍着。
大儿子陈粟,也早己成家,媳妇是张里正那边给介绍的邻村姑娘,性情温和。
小两口现在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女儿,挤在另一间小屋里。
陈粟像他爹,老实勤快,但也没什么主见。
他知道小弟回来了,心里也高兴,但看着家里的气氛,也不敢多说什么。
最记挂陈禾的,是妹妹陈穗。
她还清晰地记得,很多年前,小哥偷偷给她买的糖葫芦和红头绳。
听说小哥回来了,还成了大官,就住在村里那座最漂亮的宅子里,她心里像有只小鸟在欢唱,恨不得立刻跑过去看看小哥现在是什么模样。
但她不敢。
祖母和伯母虎视眈眈,爹娘又唉声叹气,她只能把这份渴望深深压在心底,每天干活的时候,忍不住朝着那座青砖大宅的方向望上几眼。
“他爹”李氏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禾儿行舟他回来了,咱们咱们真不去看看吗?我听说,他还带回来好些个孩子”
陈大山抬起头,脸上皱纹更深了,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去看啥?拿啥脸去看?当初是咱们把他过继出去的
他现在是官身,是陈太公的孙子,跟咱们没啥关系了。咱不能去给他添麻烦。
老大那边正盯着呢,咱要是去了,他们肯定要闹着跟去,到时候让禾儿咋办?”
“可是我就想远远看一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李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娘,您别哭了。”陈穗走过来,轻轻抱住母亲的肩膀,小声安慰,“小哥他他肯定好好的。等以后有机会”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陈粟蹲在门口,闷声道:“爹,娘,小妹,咱就安安生生过咱的日子。小弟知府大人他心里有数。
张里正不是说了吗,让咱别主动往前凑,免得被大房拿住话柄。”
二房这边,对陈禾的归来充满了压抑的欣喜和骨肉亲情的渴望,但更多的,是被现实和长久以来的压抑所束缚的怯懦与无奈。
而此刻,那座崭新的青砖宅院里,陈禾正带着启明等人熟悉环境,安排课业,仿佛完全不知道,也不在意不远处那栋老宅里正因他而掀起的暗流与波澜。
他知道那些“亲人”的存在,但他早己将他们划出了自己的生活。
他现在关心的,是如何在这丁忧的三年里,安顿好身边这些视若亲子的年轻人,以及,如何应对可能来自京城或其他地方的、不会因他丁忧而停止的暗箭。
陈家的风浪,于他而言,不过是窗外一丝无关紧要的嘈杂。
陈禾归家的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他便起身了。
按照礼制和他个人的意愿,今日需去祭拜过世的陈太公。
守制期间,祭扫是头等要紧的事。
启明、启文等人也己早早起身,换上了素净的衣衫。
韩队正带着人准备好了祭品:三牲(猪头、羊头、牛头,以素面或面塑替代真牲)、时令水果、精细点心、香烛纸马,还有一壶清酒。
一行人穿着素服,神情肃穆,提着祭品,缓缓向村后的家族墓地走去。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路边的草叶上挂着露珠,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村人们看到这支队伍,都远远驻足,低声议论,目光中带着敬畏和些许好奇。
陈太公的坟墓在墓地的东南角,位置很好,坟冢垒得整齐,墓碑是新立的,上面镌刻着“陈公讳xx之墓”以及孝孙陈行舟敬立等字样。
坟墓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显然张里正和族人平日没少照料。
到了墓前,陈禾停下脚步,神色凝重。
他虽与这位名义上的祖父相处时日不多,但那份在困顿中给予他名义和出路的恩情,他始终铭记。他整了整衣冠,率先上前。
祭拜仪式开始。首先是“陈设”,启明和启文上前,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摆放在墓前的石制供桌上,三牲居中,果品点心分列两旁,酒壶酒杯置于前方。
接着是“奠酒”。
陈禾亲自执壶,将清酒缓缓斟满三个酒杯,然后双手捧起第一杯,躬身酹酒于地,口中朗声祝祷。
无非是“孙儿行舟远归,特来拜祭,伏惟尚飨”之类告慰亡灵的话。
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他脑海中闪过太公沉默的身影和考场外那温暖的笑容,心中默念:您的恩情,行舟未敢忘。
酹酒三巡后,便是“焚香”。
陈禾接过启慧点燃的三炷香,恭敬地插入香炉,然后退后一步,撩起衣袍下摆,郑重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跟在他身后的启明、启文等人,也随着他一起跪拜磕头。
他们虽非陈太公血脉,但感念陈禾之恩,亦将这位老人视为家族长辈祭奠。
礼毕,便是“焚楮”。
韩队正将带来的纸钱、纸马等物在坟前空地点燃,火焰跳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生者的思念飘向远方。
整个仪式安静而肃穆,充满了对逝者的哀思与敬意。
陈禾全程一言不发,只是依礼而行,但那份发自内心的庄重,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然而,这份肃静并未能持续太久。
就在祭拜仪式接近尾声,纸钱将燃尽之时,墓地外围传来了一阵喧哗和杂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