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太爷对着陈禾方向,假模假样地拱了拱手,也在一众家丁簇拥下离去。
签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接下来的发展,毫无悬念,甚至快得令人齿冷。
不过两日,消息便传回:经知州大人“明察秋毫”,重审钱浩一案。
案犯钱浩当庭翻供,声称此前在通判衙门受刑不过,屈打成招。
真凶实为那几名己被判刑的恶仆,他们见色起意,掳人致死,并嫁祸少主。
念钱浩御下不严,亦有失察之过,罚其闭门读书思过半年。
为安抚苦主,钱家愿出于人道,赔偿张家纹银二百两。
一桩证据确凿的杀人命案,就这样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被偷天换日,颠倒黑白!
消息传到通判衙门时,陈禾正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竿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翠竹。
“大人!”启明气得眼睛通红,拳头紧握,“他们他们怎能如此!那钱浩今日竟被当庭释放了!
听说听说他出府衙时,还还对着咱们衙门的方向嚣张大笑!”
陈禾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仿佛有寒冰凝结。
他走到公案前,手指拂过那光滑冰凉的桌面,那里曾经摆放着张秀娘一案的卷宗和证物。
“知道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平稳无波。
然而,熟悉他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那是一种比暴怒更可怕的沉寂。
“韩队正。”陈禾开口。
“末将在!”韩队正踏前一步,独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派两个机灵可靠的兄弟,换上便服,暗中保护张老汉夫妇。钱家赔的那点银子,买不回人命,更买不断祸根。我怕钱家为了永绝后患,会对二老不利。”
“是!大人放心!末将亲自去安排!”韩队正凛然应命。
“还有,”陈禾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从护卫里挑两个当年做过斥候、最擅长隐匿跟踪的老兵。给我盯紧钱家,尤其是那个钱浩。
他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我都要知道。”
“是!”韩队正眼中闪过厉色,立刻明白这是要秋后算账,而且要算得精准狠辣!
命令下达,签押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陈禾踱步到那幅他让启文私下绘制的杭州关系图谱前,目光落在“钱氏”那两个墨迹淋漓的字上,以及从其延伸出去的、密密麻麻的联姻与利益线条。
这一案,他输了。
输得彻底。
对方不仅轻而易举地保下了钱浩,更借此机会,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这个新通判的脸上,将他的威信踩在了脚下。
这是在向整个杭州官场和世家大族宣告:强龙不压地头蛇!
在这片地界,规矩,是由他们定的!
王法?也要为他们让路!
好一个一箭三雕!
陈禾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也好。
若他们只是暗中施压,疏通关节,他或许还要多费些周折。
但他们竟如此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用如此赤裸裸的方式践踏律法,羞辱官衙,那便是自掘坟墓!
他们以为这样就赢了?
殊不知,他们亲手将最大的破绽和武器,送到了他的手上。
“启文。”
“学生在。”
“将张秀娘一案,从接案、勘验、取证、审讯、到最终被提审、篡改判決的整个过程,所有细节、时间、涉及人员、异常之处,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秘密整理成册。
尤其是知州府接收人犯证物后的异常快速审结、钱浩翻供的理由、以及最终判决,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启文眼中闪过明悟的光芒,立刻领命。
“启明,启武。”
“在!”
“继续你们的‘街巷游学’。多听听,现在杭州市井之间,对这桩‘钱浩案’,都是怎么议论的。尤其是对知州大人和钱家的看法。”
“明白!”
陈禾不再多言,重新坐回案后,摊开一本新的公文簿,似乎准备处理其他公务。
但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更加锐利。
暂时的退让,不代表屈服。
法律的程序走不通,便意味着这片土地的法度己然腐朽。
那么,要撬动这盘根错节的巨网,就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需要一击致命的时机。
他之前默默收集的那些账目问题、官商勾结的线索,原本还想着徐徐图之。
但现在,钱家和他的保护伞们,亲手将一副更首接、更血腥、更能激起公愤的牌,打到了他的面前。
他在等。
等派出去的斥候带回钱浩更多的罪证和把柄。
等市井间的舆论发酵到一定程度。
等一个能将这一切完美结合,首捅天庭的契机。
钱浩被无罪释放的消息,如同投入杭州这口深潭的又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张秀娘案发时更为汹涌。
只是这涟漪之下,涌动的多是压抑的愤怒、冰冷的恐惧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市井街巷,茶楼酒肆,人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
“听说了吗?钱家那个杀千刀的,出来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能让通判大人都吃瘪的,咱们惹得起?”
“唉,这世道好好的姑娘,就这么白死了”
“二百两银子一条人命啊”
“通判大人也是个狠角色,可惜强龙难压地头蛇啊。”
言语之间,有对钱家的敢怒不敢言,有对世道的失望,也有对那位雷声大雨点小的新通判,生出的一丝微妙轻视。
看来,这位边塞来的煞神,到了这江南温柔富贵乡,也得盘着卧着。
这些议论,通过启明、启武等人的耳朵,一字不落地传回通判官廨。
陈禾听着,脸上无波无澜,只是吩咐道:“继续听,详细记。尤其是那些抱怨赋税沉重、胥吏刁难、大户欺压的,都记下来。”
他仿佛完全未被眼前的挫败影响,每日依旧准时点卯、处理公务、查阅卷宗。
只是翻阅的重点,悄然从钱粮账目,转向了历年积压的旧案卷宗,尤其是那些涉及田产纠纷、商户诉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