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们学第一个字——‘人’。一撇一捺，互相支撑，立于天地之间。读书识字，便是要学做一个顶天立地、知礼明义的人”
琅琅的读书声，第一次从肤施县衙的后院响起，清脆、稚嫩，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飘过高墙，散入边关晴朗的天空。
陈禾没有去学堂打扰，只是站在自己书房外的廊下，静静地听着。
庆历七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从容些。
安塞堡西郊的榷场，经过一年的磨合，早己不再是当初那副紧张与试探交织的生涩模样。
围墙内的喧嚣成了常态，各种口音的吆喝、讨价还价、骡马嘶鸣，混杂着皮毛、茶叶、香料和汗水的复杂气味，蒸腾而上，融入边关湛蓝的天际。
赵大山蹲在一个乌苏部老牧人的摊子前，粗糙的手指仔细捻着一块鞣制好的羔羊皮，嘴里问道：“老巴图，这皮子不错，咋换？”
老巴图咧嘴一笑，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齿，伸出一个巴掌：“五张这样的皮子，换你一匹鄞州细布，如何？上次换回去的那匹，我婆娘稀罕得很！”
赵大山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市价，觉得还算公道，却还是习惯性地摇摇头：
“老巴图，你这价不实在！再加一张！不然我亏本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拉扯了几个回合，最终以五张半皮子成交。
赵大山仔细将皮子捆好，扛在肩上，跟老巴图道别，脚步轻快地挤出熙攘的交易区。
他如今不再是最初那个只会埋头开荒的流民了，榷场的历练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精明和自信。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到了榷场边缘临时形成的那个小市集。
这里多是安塞堡本地人支的摊子，卖些小吃、杂货。他在一个相熟的肉摊前停下。
“张屠户，割斤肥瘦相间的后腿肉！”赵大山声音洪亮。
张屠户认得他，一边操刀一边笑问：“哟，大山兄弟，今儿个改善伙食？有啥喜事？”
赵大山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带着点骄傲：“没啥大事，我家那小子，学堂里月考，名次又往前挪了两位！昨天答应了他，考好了就给他做肉饼吃！”
“哎呦！石头出息了啊！”张屠户手下刀光一闪，利落地割下一块好肉，上秤一称。
“高高的一斤！恭喜啊大山兄弟！孩子肯用功，比啥都强！哪像我家那个混小子，就知道疯玩！”
“小孩子嘛，都贪玩，大了就懂事了。”赵大山笑着付了钱，接过用干荷叶包好的肉，又跟张屠户寒暄了几句家常，这才提着肉，心满意足地往堡子里走。
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不时有相熟的堡民跟他打招呼。
“大山，收摊了？”
“嗯呐，去割了点肉。”
“给石头改善伙食啊？听说小子念书不错？”
“还行，还行，先生教得好。”赵大山笑着应答，语气里的自豪藏也藏不住。
他一路走到县衙门口。这里比一年前多了许多人气。
离放学还有一刻钟，门口己经聚了七八个等着接孩子的家长，多是妇人和老人，也有几个像赵大山一样刚忙完活计赶过来的汉子。
大家互相打着招呼，聊着家里的收成、榷场的行情，最多的，还是孩子们在学堂的趣事。
县衙门口值守的衙役也换了熟面孔，是个年轻后生，叫王小二。
看到赵大山提着肉过来，笑着打趣：“大山叔，又来等石头？哟，还割了肉！石头这次考得肯定好！”
赵大山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小二兄弟，今天堂上没啥事吧？石头没调皮吧？”
“好着呢！”王小二摆手，“杜夫子还夸他这几日功课有长进呢！就是写字有点费纸，嘿嘿。”
他压低了声音，“比我爹强多了，我爹当年送我开蒙，三天挨了五顿揍，字还认得没我多呢！”
旁边一个等着接孙子的老太太闻言也笑起来：“可不是嘛！现在这些娃娃，赶上好时候喽！能在县太爷的眼皮子底下读书，多大的福气！”
众人说说笑笑，气氛轻松融洽。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县衙斑驳的墙壁和干净的石阶上。
没多久，学堂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响。
紧接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及近。学堂门打开，一个个小人儿背着或提着娘亲用碎布缝制的小书包，像出笼的小鸟般涌了出来。
“狗蛋！明天记得带毽子！”
“知道啦！你的《千字文》抄完了吗？夫子明天要查！”
“还没呢，晚上回去就抄！”
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流着作业和游戏，小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光彩。
赵大山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石头。
一年过去，孩子长高了些，虽然依旧瘦弱，但脸色红润，眼神明亮。他那头微卷的头发被仔细地扎在脑后，穿着虽然旧但干净整齐的衣裳。
正和一个同样年纪的男孩边走边比划着讨论什么，看样子是在说夫子布置的算学题目。
“石头！”赵大山喊了一声。
石头闻声抬头，看到父亲，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的笑容，跟小伙伴说了声，便快步跑了过来：
“爹！您今天怎么来了？”他注意到父亲手里提着的肉，眼睛更亮了，“是肉！爹，您真的买肉了！”
“答应你的，还能有假？”赵大山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发，手感柔软，“跟同学说啥呢？这么认真。”
“说算学题呢！王夫子今天教的新算法，可有意思了！”石头兴奋地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小心地拿出一张纸。
“爹你看！这是我今天写的字，杜夫子给我画了个圈呢！”
纸上是用毛笔写的几个大字，虽然笔画稚嫩，但看得出十分认真。
赵大山也上过扫盲班，不过他学的还没如今儿子学的多，这些略显复杂的字他看不太懂，但那个红圈他认得，代表写得好。
他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