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带来的相互依赖和利益交织,正在无形中编织着一张遏制战争的网。
这一日,正值大市。
榷场内人声鼎沸,交易正酣。
陈禾站在瞭望台上,看着下方那片喧嚣而有序的海洋。
一个秃发部的年轻蛮商,正拿着一块洁白的羔羊皮,和一个延州布商为了换几匹绸缎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击掌成交,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旁边,几个乌苏部的老人,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套刚换来的青瓷茶具,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更远处,一群宋人商队的伙计,正费力地将换来的大批皮货装上大车,准备运往内地。
阳光洒在这片热闹的土地上,尘土在光柱中飞舞。
汗味、膻味、茶香、还有各种语言的交织声,构成了一幅奇特而又充满生命力的画卷。
周安不知何时来到瞭望台下,仰着头,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大人,看来这步棋,咱们走对了。”
陈禾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巡视着下方,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淡淡道:“路还长着。这才刚开始。
是的,这只是开始。
榷场的运转逐渐步入正轨,如同新装的齿轮,虽然初时磕绊,但咬合之后,便带着一种生涩却坚定的节奏转动起来。
每月逢五逢十的开市日,安塞堡西郊那片夯土围墙内人声鼎沸,各种腔调的讨价还价声、骡马嘶鸣声、算盘珠子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铜钱和货物在严格的规矩下流通,带来的税收和活力,让安塞堡和肤施两县的账目,终于不再是令人揪心的赤红,甚至隐约透出些盈余的微光。
陈禾肩头的千斤重担,似乎因此稍稍松动了一丝。
他终于能从无休止的边境巡逻、匪患清剿、商队纠纷、物资调配中暂时抽身,将目光投向一片更为深远,却也更为基础的领域——人心。
这一日,肤施县衙后堂。
窗外是五月明媚的阳光,映得屋内尘埃浮动。
陈禾、王甫、钱贵,还有从安塞堡匆匆赶来的刘石头,再次围坐在那张熟悉的破旧木桌前。
桌上摊开的,不再是令人焦虑的粮草军械清单,而是两县最新的收支账册。
“大人,”钱贵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松,手指点着账册上的数字。
“开春后药材的第一批款子仁济堂结清了,毛布的收益也比预想的好。榷场的抽分税,虽然大部分要上缴,但留成部分也很可观。
扣去各项开支、军饷、还有给孤寡幼孺的补贴库房里,总算能剩下些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安塞堡那边,虽然底子薄,但这个月也开始有了结余。”
王甫抚着胡须,脸上也带着笑意:“是啊,日子总算有点盼头了。百姓们能吃上饱饭,身上有衣穿,心里就踏实多了。”
刘石头嘿嘿笑着:“堡子里那些原来嚷嚷着怕蛮子的人,现在看到榷场能换来真金白银,能让他们多条活路,也都闭嘴了。
好几个以前见了蛮商就躲的婆娘,现在都敢支个摊子去卖胡饼羊肉汤了!”
陈禾听着他们的汇报,目光扫过账册上那些来之不易的盈余数字,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
他端起粗瓷茶碗,抿了一口己经微凉的茶水,缓缓开口:“吃饱穿暖,心里踏实,这是根基,没错。但根基之上,不能只是荒芜。”
三人闻言,都收敛了笑容,看向陈禾。
“仗,不能打一辈子。商路,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陈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要想让这片土地真正地、长久地安宁下去,光靠刀枪和铜钱不够。得让生活在这里的人,心里有谱,眼里有光。”
他放下茶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我想办学堂。”
“办学堂?”王甫一愣,“大人是说蒙学?教娃娃们识字念书?这自然是好事,只是这先生可不好请。
有功名的秀才、举子,谁愿意来这苦寒边地?本地的读书人又凤毛麟角”
陈禾摇摇头:“不单是蒙学。蒙学要办,但更急迫的,是给大人们办的学堂。”
“给大人办学堂?”刘石头瞪大了眼睛,一脸不解,“大人,庄稼汉、军户、匠人,都一把年纪了,还学啥字啊?
能认得自个儿名字,会数数不就得了?”
“认得名字,会数数,就够了吗?”陈禾看向刘石头,目光锐利,“石头,你如今管着安塞堡的安民队和部分榷场巡查,手下几十号人。
发饷银时,若账目被人做了手脚,你能否一眼看出?与商队交接货物,契约文书上的条款,你能否逐字看清,不被糊弄?
朝廷下发新的政令、安塞堡出台新的规章,你是想只能听别人转述解释,还是想自己能读懂原意?”
刘石头被问得哑口无言,黝黑的脸膛微微发红,讷讷道:“俺俺”
“还有,”陈禾目光扫过王甫和钱贵,“田间地头,农户若能看懂最简单的农书,知道如何防虫防病,收成是不是能多一分?
军营里,兵卒若能看懂军令文书、地形草图,执行军务是不是能更精准些?
市集上,商户若能自己书写契约,计算盈亏,是不是能少许多纠纷?”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深沉:“我们不求他们出口成章,下笔千言。只求他们能识得最常用的几百个字,能看懂简单的文书契约,能进行基本的计算。
这叫‘扫盲’。识了字,明了理,心中便少了蒙昧,多了底气,便更懂得遵守规矩,也更不易被谣言蛊惑,被奸人蒙骗。
这才是真正的长治久安之策!”
一番话,说得王甫、钱贵陷入沉思,刘石头也抓了抓脑袋,似懂非懂,但觉得大人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可是大人,”王甫还是顾虑重重,“这先生从何而来?正如您所言,有功名的文人不愿来,本地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