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支宋人商队开始络绎不绝地奔赴这座边陲小堡。
他们带着精心准备的、符合章程的货物，也带着满满的好奇和一丝冒险的兴奋。
于是，进入五月后，安塞堡西郊那片夯土围墙圈起的场地，彻底变了模样。
每当开市的日子（朝廷章程规定，每月逢五、逢十开市），天还未亮，榷场内外便己人声鼎沸。
宋人商贾们早早驱赶着驮马大车，在榷场指定的宋商入口处排起长队，接受查验。
吏员们拿着章程册子，一丝不苟地核对货物种类、数量，严禁任何铁器、盐粮、书籍等违禁品流入。
另一边，蛮人商队也从西边官道逶迤而来，同样经历着严格的检查程序，弯刀弓箭一律暂扣，皮货毛毡牛羊马匹逐一验看。
辰时一到，沉重的栅栏门轰然打开。
早己等候多时的双方商队，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入场内指定的交易区。
霎时间，各种腔调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嘶鸣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不同语言交织的蹩脚交流声如同煮沸的水，轰然炸开，冲上安塞堡湛蓝的天空！
“上好的峡州茶！汤色清亮，回味甘醇！换皮子！只要上好的秋板羔羊皮！”
“看看这鄞州细布！又软又密实！做衣裳穿十年都磨不破！三匹布换一匹马！”
“俺这有刚鞣好的黑貂皮！油光水滑！瞧瞧！一根杂毛都没有！只换瓷器！要邢窑的白瓷碗！”
“羊！肥羊！活羊！吃碱草长大的！肉嫩不膻！五只羊换一担茶饼！”
宋商们使出浑身解数，抖搂着带来的丝绸、瓷器、茶叶、漆器、干果，唾沫横飞地吹嘘。
蛮商们则拍打着成捆的皮货、毛毡，牵着咩咩叫的肥羊、嘶鸣的骏马，用生硬的汉话或者干脆通过手舞足蹈地比划，激烈地讨价还价。
通译成了最抢手的人，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常常被双方拉扯得晕头转向。
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气味：茶叶的清香、皮货的膻味、羊马的粪味、汗味、以及来自远方草原的风尘气息。
各种色彩冲击着眼球：宋人带来的绚丽丝绸和精美瓷器，蛮人堆叠如山的白色、褐色、黑色的皮货毛毡，穿着各色服饰、高声叫卖的商人，维持秩序、盔甲鲜明的兵卒
整个榷场，像一个巨大、喧嚣、杂乱却充满生机的熔炉，将曾经的敌意和隔阂，在讨价还价的声浪和铜钱的叮当声中，一点点地融化。
抽分衙署那个大帐篷里，算盘声几乎就没停过。
吏员们忙着对成交的货物按价值“十抽一”收取实物或折价税金，登记造册，忙得头都抬不起来。
收上来的皮货、毛毡、牛羊，很快又被闻风而来的其他宋商或本地商户买走，铜钱和物资飞快地流转起来。
安塞堡的百姓们，最初只是远远地、带着疑虑和好奇看着这片突然热闹起来的场地。
但当他们发现，这些蛮人商队似乎真的只是来做买卖，而且榷场的热闹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时，态度渐渐变了。
堡子里那个唯一的小酒馆，生意一下子火爆起来。
开市日，南来北往的客商挤满了简陋的桌椅，喝着粗酿的浊酒，唾沫横飞地交流着行情。
酒馆老板忙得脚不沾地，脸上笑开了花。
几家临时开起来的脚店（客栈），虽然条件简陋，但也总是住得满满当当。
妇人们被雇佣去浆洗被褥，打扫房间，挣几个零花钱。
更有那脑筋活络的堡民，支起了小吃摊子，卖些热腾腾的羊肉汤、刚出炉的胡麻饼、自家腌的咸菜，生意居然也很不错。
甚至有几个半大孩子，挎着篮子，里面装着从附近山洼里摘来的野果、挖来的甘草，蹲在榷场外围向那些歇脚的伙计、车夫兜售，也能换回几文铜钱。
反对和恐惧的声音，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在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面前，渐渐地微弱了下去。
人们开始用一种更实际、甚至带点精明的眼光打量这座榷场。
“嘿，你看那个秃发部的老头，带来的皮子真不赖！”
“啧，那匹青骢马，真是好脚力！不知道哪个商号能吃下。”
“咱家那口子这几天在榷场扛包，挣的钱快赶上种地了！”
“要是能攒点钱，也去贩点布来卖卖”
连归化区的人，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铁柱因为懂蛮话，心思又细，被提拔为榷场巡查队的小头目，穿着号衣，挎着腰刀，带着几个弟兄在场内巡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可能出现的纠纷或小偷小摸。
他看着那些曾经耀武扬威的蛮人商人，此刻不得不按着宋人的规矩做生意，甚至对一些小吏都陪着笑脸，心中那股积郁多年的恶气，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赵大山也试着把自家婆娘织的多余的毛布，拿到榷场外围指定的、允许堡民交易的小市集上售卖。
居然很快被一个延州来的布商看中，全部包圆了，价格比卖给县衙还稍高些。
他攥着那串沉甸甸的铜钱，手都在发抖，回去的路上，逢人便说榷场的好。
陈禾依旧保持着最高度的警惕。
每一次开市，他都必定亲自坐镇抽分衙署后面的瞭望台，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全场。
秦校尉率领的护卫队，明哨暗卡，布置得滴水不漏，丝毫不敢因为市场的热闹而放松戒备。
进出查验的程序依旧繁琐严格，没有丝毫通融。
他甚至安排了几批精干人手，混在商队和人群中，时刻留意任何异常动向。
但与此同时，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榷场带来的活力。
税收在稳步增加，虽然大部分要上缴朝廷，但留成的部分也极大地缓解了县衙的财政压力。
堡民多了收入来源，生活肉眼可见地改善。
更重要的是，一种名为“秩序”和“规则”的东西，正在这片曾经只崇尚刀剑的土地上，顽强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