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着手，眼巴巴地看着陈禾，“鄙店愿出市面最高价！独家包销！契约年限，大人您说了算！”
看着孙掌柜前倨后恭、瞬间变脸的模样，陈禾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
商贾逐利，无利不起早。
对付他们，光靠情分不行，必须有实实在在让他们忌惮和渴望的筹码。
“甘草收购，就按方才议定的价，降三分利。”陈禾放下茶盏，语气不容置疑。
“安塞堡的枸杞和当归，目前还在育苗试种阶段，产量有限。今年若有产出，可以优先供给仁济堂一部分，价格届时再议。至于独家包销”
他看了一眼孙掌柜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话锋一转，“待安塞堡药材形成规模，本官自会公开招标，价高者得，童叟无欺。”
孙掌柜的心像坐了一趟过山车，从谷底又勉强爬上来一点。
虽然没拿到独家，但优先供应权也是好的！
他连忙躬身：“是是是！大人处事公允！鄙店绝无异议！甘草之事，这就按新价重新立契！”
送走了千恩万谢、脚步虚浮的孙掌柜，陈禾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与商贾斗智斗勇，丝毫不比处理军务或虫灾轻松。
他刚端起凉掉的茶想喝一口，衙署外又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激烈的争吵声。
“怎么回事？”陈禾皱眉问道。
一个衙役快步跑进来：“大人，是军营那边！沈焕沈巡检带人抓了几个闹事的兵卒，正押过来！好像是因为分饷不均打起来了！”
陈禾放下茶盏，深深吸了口气。
肤施这边，虫灾刚平，商贾又来添乱，军营里又闹起饷银风波这知县，还真是片刻不得清闲。
他整理了一下官袍，沉声道：“带进来！”
西月的风裹挟着黄土塬上特有的干燥尘土，刮过安塞堡新筑的土墙，在空旷的堡子里打着旋儿。
陈禾勒住胯下同样疲惫不堪的瘦马，望着堡门口悬挂的那面略显破旧、却倔强挺立的“陈”字官旗，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
刚从肤施军营的饷银风波和牧野苑新下的小羊羔堆里脱身，一路颠簸回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下巴，硬硬的胡茬扎手，这才想起沈焕送他出城时，盯着他的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铜镜？这安塞堡的县衙连张像样的桌子都凑不齐，哪来的铜镜。
陈禾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迎上来的差役。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周安小跑着迎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前头前头刚消停！”
“消停？”陈禾脚步一顿，心头那根刚松了半分的弦又绷紧了，“出什么事了？”
“是西边！野狐沟方向！”钱贵喘着气，压低了声音，“晌午那会儿，一伙不知打哪冒出来的蛮子游骑，想摸咱们刚迁过去那几户放羊的人家！
亏得秦校尉带着巡逻队撞上了！新招的那些青壮唉，头回见血，差点乱了阵脚！”
陈禾脸色一沉，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就往堡子西头临时用作军营的空地走。
人还没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空地上，气氛凝重。十几名穿着杂乱号衣、脸上惊魂未定的新兵或坐或蹲在地上，不少人脸色煞白，手脚还在微微发抖。
地上躺着两具穿着皮袍、扎着小辫的蛮子尸体，血污浸透了身下的黄土。
秦校尉正叉着腰，对着一个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的新兵吼着，唾沫星子横飞：
“就这点胆子？尿裤子了？你他娘的是不是男人！看看！看看人家李二柱！”
他粗壮的手指猛地指向旁边一个同样脸色发白、但还强撑着站立的青年。
正是那个曾被秦校尉骂得狗血淋头、分不清左右的李二柱。
此刻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沾血的锄头，锄刃上还挂着几缕皮袍的碎屑和暗红的血块，
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首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搏杀中回过神。
“秦校尉！”陈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威严。
秦校尉回头见是陈禾，脸上的怒容收敛了些，抱拳行礼，但语气依旧火大：
“大人！您瞧瞧！就来了七八个饿疯了的蛮子崽子，骑的瘦马比狗强不了多少！这帮怂包，一见人家举着弯刀嗷嗷叫冲过来，腿肚子就转筋了！
要不是卑职和老张、老李几个顶在前面，放翻了两个镇住了场面，今天非得见大血不可！”
瘫在地上的新兵羞愧地把头埋得更低，其他新兵也纷纷避开陈禾扫视过来的目光。
陈禾走到李二柱面前。
青年握着锄头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嘴唇抿得紧紧的。
“二柱，怎么回事？”陈禾问，声音放平缓了些。
李二柱猛地回过神，看到陈禾，眼神里的惊恐和茫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声音：
“回回大人！俺俺当时在沟边放哨，看见那那几个蛮子骑马冲沟里放羊的赵婶子家去了！
俺俺脑子一热，就喊了起来秦校尉他们就冲过来了俺俺也不知道咋了，看见一个蛮子要砍张叔，俺俺就抡着锄头冲上去了”
他语无伦次，描述着混乱的场面，最后指着地上一个脖子被锄头砸得血肉模糊的蛮子尸体，“就就他俺俺砸了他”
“好！”陈禾重重拍了一下李二柱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李二柱身子一晃，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一瞬。
“关键时刻，知道护着乡亲，敢冲上去！这就是好样的！”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具狰狞的尸体，又看向其他新兵，“都看见了？蛮子也是人！挨了刀会流血，挨了揍会死！
他们手里的刀是快，可咱们手里的锄头、铁锹、削尖的木棍，只要敢往他们身上招呼，一样能要他们的命！
怕什么？你们背后就是刚刚搭起来的窝棚，是你们的爹娘婆娘娃子！
今天你们腿软了，往后蛮子就敢天天来！抢你们的粮，烧你们的屋，祸害你们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