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卑职这就去办!”周安被陈禾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感染,不再多问,拿起墨迹未干的草稿,转身就去找纸笔誊抄。
招民告示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迅速在延州路北部的边城荒村间荡开涟漪。
肤施县城门口,新贴的告示前围满了人。
识字的书生大声念着上面的条款,不识字的伸长了脖子听着。
“每丁三十亩地?首年真不用交税?”
“开荒的种子农具衙门还借?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安塞堡?就是那个被被屠了城的地方?去那儿?不要命啦?”
“怕啥?没看告示上说吗?新任知县陈禾!就是咱们肤施的陈大人!他立的誓!城在人在!陈大人守咱们肤施,啥时候让贼寇得逞过?”
“对!陈大人说话算话!咱们当初在肤施开荒,种子就是县衙借的!说免赋就免赋!”
“还有奖钱呢!介绍一个壮劳力就一贯钱!落户一户还奖布!这”
议论声嗡嗡作响,有人心动,有人犹豫,有人嗤之以鼻。
延州城州府衙门外,告示同样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过往的行商、流民、甚至一些衙役小吏都聚在告示前指指点点。
“安塞堡?那鬼地方还有人敢去?”
“陈禾?就是那个守肤施的探花知县?他跑去安塞堡了?还兼着安抚司的差事?好大的胆子!”
“条件倒是真不错比在城里给大户当佃户强多了”
“哼,画大饼谁不会?安塞堡现在就是个烂摊子,去了喝西北风吗?”
“那可不一定!陈禾在肤施就干成了!听说他手里有仁济堂的路子,甘草卖得火着呢!安塞堡那边说不定也能种”
消息也随着商队和流民的脚步,传向了更远的保安军和山野乡村。
一些在深山里东躲西藏、快要活不下去的零星流民,一些在别处饱受欺凌、无地可种的佃户,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几天后,安塞堡残破的城门口。
那面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告示牌前,冷冷清清,只有寒风卷着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
张伯裹着件破袄,袖着手,缩在临时搭起的木棚里,看着空荡荡的城门洞,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茫然和绝望。
真的会有人来吗?
陈禾站在不远处一段清理出来的矮墙上,同样望着空寂的城外。
他脸上看不出焦急,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周安在一旁搓着手,欲言又止。
日头渐渐升高。
快到晌午时,城门口值守的衙役突然发出一声带着惊疑的呼喊:“大人!有人!有人来了!”
陈禾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官道的尽头,风雪初霁的旷野上,出现了几个蹒跚移动的黑点!
慢慢地,黑点越来越多,连成了一条歪歪扭扭、缓慢前行的线。
那是一队人!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背着破旧的包袱,拄着树枝当拐杖,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安塞堡走来!
打头的是几个精悍些的汉子,眼神里带着警惕和浓浓的探究,后面跟着拖家带口的妇人、孩子,还有几个头发花白、步履维艰的老人。
他们走到离城门百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踟蹰不前。
为首的一个黑脸汉子,警惕地看着城墙上站着的陈禾等人,又看看那面孤零零的龙旗和告示牌。
扯着嗓子,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在寒风中远远传来:
“喂——!城上的!那告示上写的是真的吗?安塞堡真招人?真给地?真真有饭吃?真有官老爷护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禾身上。
陈禾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下矮墙,分开挡在前面的衙役,大步走到城门洞前,站定。
他挺首腰背,目光扫过那群衣衫褴褛、眼神中充满怀疑与渴望的流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诚恳:
“本官陈禾,安塞堡知县!告示所书,字字为真!田地就在城外,种子农具县衙己备!
只要你们肯落户,肯下力气开荒,本官保证,今年秋收,你们碗里盛的,一定是你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至于护不护得住?你们可以问问肤施县来帮忙的乡亲!也可以问问这安塞堡城墙下埋着的贼寇尸骨!
只要我陈禾还有一口气在,贼寇的刀,就休想再落到安塞堡百姓的头上!”
风卷动着他青色的官袍下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一个流民的心上。
为首的黑脸汉子死死盯着陈禾的眼睛,似乎在分辨这话里的真假。
他身后,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怯生生地探出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个半大的孩子舔着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望着城里。
短暂的死寂后,那黑脸汉子猛地一咬牙,回头对身后的人群吼了一嗓子:
“怕个球!横竖都是个死!不如信这官老爷一回!走!进城!”他率先迈开脚步,踏上了安塞堡焦黑的土地。
如同堤坝开了个口子。
迟疑的人群开始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移动起来,一个,两个,十个几十个
衣衫褴褛的身影,带着满身的尘土和疲惫,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星火,沉默而坚定地,涌入了这座刚刚从死亡中挣扎出来的边城废墟。
陈禾站在原地,看着人流从身边走过,看着他们惊惧又好奇地打量着这片焦土,看着张伯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迎上去,用苍老的声音喊着:
“来来这边登记先喝口热水”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紧绷的肩背似乎放松了一丝。
他转身,对身旁眼眶有些发红的周安道:“去,把熬好的第一锅热粥抬出来。让张伯带他们去划定的临时安置区。”
二月初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安塞堡残破的土墙,发出呜呜的悲鸣。
陈禾裹紧了身上半旧的棉袍,站在临时清理出来的堡内空地上,看着眼前渐渐多起来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