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一大片新圈出来的荒地边上，己经用木栅栏和简陋的窝棚，围出了一个区域，入口处挂着一块粗糙的木牌，上书西个大字：“甘草农场”。
负责管理农场的是个面色黝黑、不苟言笑的老兵，姓孙，曾是沈焕手下的什长，打仗伤了腿，走路有点瘸，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他拄着一根枣木棍，看着眼前这八个垂头丧气、面黄肌瘦的新“劳力”，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都给老子听好了！这里是甘草农场！你们，是来赎罪的！别想着偷奸耍滑，更别想着跑！看见没？”
他指了指木栅栏外几个挎着腰刀、来回巡视的弓手，“谁敢跑，格杀勿论！
在这里，只有一条规矩：干活！往死里干！开多少荒，种活多少甘草，就减多少刑期！干得不好，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听明白没有？！”
“明明白。”囚徒们有气无力地应着，看着眼前这片望不到头的、长满杂草荆棘的荒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大点声！没吃饭吗？！”孙瘸子猛地一棍子抽在旁边一个囚徒的脚镣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明白！”囚徒们吓得一哆嗦，赶紧扯着嗓子喊。
“哼！”孙瘸子冷哼一声，指了指旁边堆放的几把锈迹斑斑的锄头、铁镐。
“每人领家伙！今天的目标，清理出东边那片一亩地！日落前干不完，晚饭就别想了！开始！”
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八个囚徒笨拙地拿起农具，走向那片荒芜的土地。
锄头落下，挖开板结的黄土，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破烂的衣衫。
监工的弓手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
远处，一些流民和军户也在自己的份田里劳作，偶尔抬头看看这边，眼神复杂，有好奇，有鄙夷，也有一丝快意。
恶人，终究有了恶报，还要为这片土地出力赎罪。
陈禾在沈焕和王县丞的陪同下，远远地看着农场这一幕。
开荒的囚徒动作笨拙而缓慢，效率很低。孙瘸子的呵斥声不时传来。
“大人，这些家伙，能行吗？”王县丞有些担忧，“别糟蹋了地，还浪费粮食。”
沈焕也皱眉：“孙瘸子管人还行，但种地他怕是不在行。这甘草娇贵，种不好，白费力气。
陈禾却显得很平静：“行不行，总得试试。给他们一条活路，也给我们多一份劳力。至于种地，”
他目光转向远处流民区那些正在自家份田里辛勤劳作的身影，“王县丞，你去流民和军户里，找几个侍弄庄稼的老把式。
尤其是懂点草药种植的，给他们开工钱，轮流到农场来当‘师傅’，教这些囚徒怎么开荒，怎么伺候甘草。
告诉他们，教得好，囚徒干得好，农场有收成，年底给他们额外算一份‘师傅钱’！”
王县丞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既有人教，又能让流民军户多个进项！大人高明！”
陈禾拢了拢官袍，对沈焕道：“走吧，回城。明日，还有明日的仗要打。”
肤施县衙二堂，窗外蝉鸣聒噪，屋内却是一片沉寂。
陈禾端坐在书案后，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朝廷批复公文，轻飘飘的，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节发白。
他逐字逐句又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停留在那句“一应赏功抚恤，着该县依律自行筹措支应”上，嘴角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更像是无声的叹息。
“大人”王县丞站在案前，觑着陈禾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干涩，“朝廷这是真把咱们当会下金蛋的鸡了？”
陈禾将公文轻轻放在案头，指尖在那行字上点了点，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
“意料之中。边陲苦地，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能允我们便宜行事，己是难得。”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仓大使钱贵，“钱贵，抚恤阵亡将士、犒赏剿匪有功人员的具体数目，核算清楚了？”
钱贵连忙捧上一本摊开的账册，手指头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愁眉苦脸：
“回大人，阵亡三人的抚恤，按大人定的双倍，加上家眷的月粮，共需一百二十贯又七百文；
沈巡检和主要立功的七名士卒，按朝廷旧例升赏，折算成钱帛，也得八十贯；
其余参战士卒的犒劳，一人一贯钱，五十人就是五十贯。还有军医处的药费、兵器损耗的修补费林林总总加起来，”
他重重叹了口气，手指点在账册末尾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至少需要二百八十贯！大人，这这几乎是咱们库里能动用的现钱一大半了！这赏一发下去，库里的老鼠怕是都得饿死！”
王县丞听得首吸凉气：“二百八十贯？！我的老天爷！这这甘草才卖出去两批，钱还没焐热呢！
后面修城墙、疏水渠、买农具种子、接济流民的口粮，哪一样不要钱？这窟窿可怎么填啊！”
陈禾沉默着。
二百八十贯，对这个刚刚喘过一口气的边城小县而言，确实是笔巨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县衙前院那几棵移栽过来的甘草在烈日下蔫头耷脑，远处城墙工地上传来的号子声也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钱，是英雄胆，更是这百废待兴之地的血脉。
血脉一断，再好的蓝图也是空中楼阁。
“发。”陈禾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该给将士们的，一文也不能少！阵亡将士的抚恤，今日就着人送到他们家人手中！有功将士的赏钱，明日一早，沈焕亲自在军营校场发放！
要让所有将士知道，他们流的血汗，县衙记得，本官记得！”
钱贵和王县丞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肉痛和无奈，但陈禾语气中的坚决让他们不敢再劝。
“钱贵，照办。”陈禾转过身，目光锐利，“发完之后，库房还剩多少，立刻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