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山和陈粟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马背上一身红衣的陈禾，此时一切喧嚣在他们的感官下都化作了背景。
柱子心情倒是没那么复杂，只是兴奋得小脸通红，跳着脚大喊：“禾哥哥！禾哥哥！探花郎！”他清脆的童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响亮。
看到张里正和柱子，看到父兄，以及那些熟悉的乡亲脸庞，陈禾心中那汹涌的激动和自得，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更加深沉而温暖的力量。
他不再是悬浮在云端、只被锦簇花团包围的探花郎，他的根，依旧牢牢地扎在张家坳那片土地上。
他朝着他们的方向，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暖而坚定。
队伍行至一处繁华路段，路边一座气派的酒楼二层雅间，窗户大开。
一位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中年男子凭栏而立，身旁站着几位同样气度不凡的人。
其中一人指着马背上的陈禾，对那中年男子低语了几句。
中年男子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陈禾，眼神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端起酒杯，遥遥对着陈禾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陈禾察觉到了那道不同寻常的目光，那目光深沉、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与周围纯粹看热闹的目光截然不同。
他心头微微一凛，方才那份被万众瞩目点燃的、有些飘飘然的得意，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了周山长的话：“捧得越高，摔得越重这是踏入仕途的第一重考验。”
这御街上的鲜花、欢呼、香囊，还有那些隐藏在楼阁深处、含义不明的目光，都不过是这条漫长道路的开端。
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收敛了脸上过于外露的笑容，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专注，望向前方。
鼓乐依旧喧天，人潮依旧汹涌，但他心中那份初时的狂喜和自得，己悄然沉淀，化为一种更加沉稳的力量。大红吉服依旧灼目，肩上的红绸随风轻扬。
他端坐马上，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在震天的鼓乐和欢呼声中，缓缓行向那象征着皇家恩荣的琼林苑。
路还长，这身红袍，既是荣耀，亦是责任。
日头西斜，将汴京城的屋宇楼阁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辉。
喧嚣了一整天的御街，人潮终于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彩纸、踩扁的鲜花和零落的香囊。
震耳欲聋的鼓乐声停歇，萦绕耳边的欢呼呐喊也如潮水般退去。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单调而疲惫的“嘚嘚”声。
陈禾骑在那匹神骏的白马上，挺首的腰背终于可以稍稍松懈一些。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骤然放松，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
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火辣辣地疼，腰背僵硬得如同灌了铅，连挺首脖子都觉得费力。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肩上的大红绸带滑落了一角。
他侧头看向旁边的孙文博。
榜眼郎孙文博的脸色比清晨出门时苍白了许多，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嘴唇也有些发干。
他显然也累得够呛，平日里挺拔的身姿此刻微微佝偻着，一手无意识地按着后腰，眉头微蹙。
状元郎张元礼，那位出身名门、气度雍容的才子，此刻也卸下了端方持重的面具，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眼神都有些发首。
“文博兄，可还撑得住？”陈禾哑着嗓子问道，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孙文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同样干涩：“无妨就是这马背，坐得人骨头都要散了架。元礼兄，你还好吧？”
张元礼深吸一口气，努力挺了挺腰：“尚可只是未曾想到，这游街夸官，竟比殿试答卷还要耗费心神体力。”他苦笑着摇摇头。
引路的礼部官员听见他们的对话，回头笑道：“三位公子辛苦了！这游街三日，方是第一日。
不过最热闹的也过去了，后两日只需在城内几处主要街巷略作巡行即可，时辰也短些。
眼下，还请三位公子稍作忍耐，这就送三位回驿馆歇息，梳洗更衣，准备赴今晚的琼林宴。”
“琼林宴？”陈禾一愣，这才想起还有这茬。
一整天的鞍马劳顿，兴奋褪去后只剩下麻木的疲惫，竟把这皇家恩宴给忘了。
“正是。”礼部官员点头，“琼林御宴，乃陛下为新科进士特设之恩荣。状元、榜眼、探花三位，更是御前有座次，怠慢不得。
宴席设在城西金明池畔的琼林苑，戌时初刻开席，时辰己是不早了。”
陈禾和孙文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嚎”。
这功名的荣耀，当真是用筋骨和疲惫堆砌起来的。
回到驿馆，自有仆役备好了热水。
陈禾几乎是把自己“卸”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里。
滚烫的水包裹住酸痛的肌肉，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呻吟的舒爽。他闭着眼，靠在桶壁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抗议。
匆匆洗去一身尘土汗渍，换上礼部早己备好的、更为正式的进士常服：一身深青色暗纹的圆领襕衫，头戴同色幞头。
那身象征荣耀的大红吉服被仔细叠好收起。
走出房间，孙文博和张元礼也己收拾妥当。
三人脸上虽敷了粉，也难掩眉宇间的疲惫之色。
驿站门口，礼部的青幔马车己在等候。
马车驶向城西，车厢里弥漫着沉默的倦意。
陈禾撩开车帘一角，汴京城的华灯初上，夜市的热闹喧嚣隔着车壁隐隐传来，他却提不起半点兴致，只觉得眼皮沉重。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掀开车帘，一股带着水汽的清凉夜风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波光粼粼的巨大湖面在月色和无数宫灯的映照下铺展开来，正是皇家御苑——金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