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得有些尴尬。
父子三人隔着一段距离,相对无言。
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声。
最终,还是陈禾先开了口,声音平静:“爹,大哥。我没事了,考完了,就是累着了,歇两天就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进来坐会儿?”
陈大山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光芒,连连摆手,声音干涩嘶哑:“不不进去了!你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你好好歇着!多喝点汤补补”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目光贪婪地在陈禾干净清爽的脸上停留,仿佛要确认他真的安然无恙。
陈粟也终于抬起头,黑红的脸上表情僵硬,憋了半天,才闷声闷气地挤出几个字:“爹说你好生歇着。” 说完,又立刻垂下了眼帘。
“嗯,知道了。” 陈禾点了点头。
陈大山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用力地搓了搓手,又深深地看了陈行舟一眼,那眼神里有愧疚,有欣慰,有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扯了扯旁边陈粟的袖子,低声道:“走吧。
父子俩转身,沿着来时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陈大山佝偻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一步三回头。
陈禾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村道的拐角,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血缘的牵绊,终究无法像过继文书那般彻底斩断。
这份沉重而复杂的亲情,如同脚下的土地,既是他无法摆脱的来处,也注定是他前行路上无法忽视的羁绊。
“阿禾,快进来!汤都要凉了!” 张婶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刻意的轻松,“太公,您也快趁热吃!”
陈禾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温暖的堂屋。
张里正己经招呼着陈太公在桌边坐下。
柱子也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眼巴巴地盯着那盆香喷喷的鸡肉。
“来!都坐!吃饭!” 张里正拿起筷子,爽朗地招呼着,率先夹了一块最肥嫩的鸡腿肉,放到了陈禾碗里,“阿禾,多吃点!好好补回来!”
“谢谢张伯。” 陈禾拿起筷子。
“这块给太公!” 张婶也夹了一大块鸡胸肉,放到陈太公碗里,“太公您也多吃点!”
陈太公看着碗里的肉,又看了看旁边埋头喝汤的陈禾,浑浊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拿起筷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块肉夹起,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那动作,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认真。
“我也要!娘!我也要吃鸡腿!” 柱子嚷嚷着。
“好好好,这块给你!小馋猫!” 张婶笑着又夹了一块。
小小的方桌旁,围坐着五口人。
火塘里的火焰跳跃着,映照着每一张脸。
鸡汤的香气,馒头的麦香,咸菜的爽脆,还有张婶絮叨的家常,柱子的童言稚语,张里正爽朗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陈太公依旧沉默,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些许,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陈禾小口喝着鲜美的鸡汤,吃着软烂的鸡肉,听着耳边这热闹而真实的声响,感受着这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贡院那十天的冰冷、死寂、恶臭和绝望,仿佛真的被这热水澡和眼前的热闹驱散,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噩梦。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张里正夫妇关切的眼,柱子天真无邪的笑脸,还有陈太公那沉默却不再冰冷的侧影。
一种沉甸甸的暖流,缓缓地、坚定地注满了他的胸腔。
前路或许依旧未知,但此刻,这一方温暖的火塘,这一桌简单的饭菜,这些牵挂着他的人,就是他最坚实的依靠和最温暖的港湾。
他夹起一块咸菜丝,放进嘴里,清脆咸香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带着生活的真实滋味。
“婶子做的咸菜,还是这么好吃。” 他轻声说,嘴角扬起一抹真心的、放松的笑容。
张婶立刻笑开了花:“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汤呢!”
五天的休沐倏忽而过,转眼便到了回书院的日子。
清晨的张家庄还笼罩在薄薄的雾气里,空气清冽。
陈禾依旧背着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袋,里面装着张婶硬塞进来的几个煮鸡蛋和一小罐腌萝卜,站在院门口跟张里正一家告别。
“书袋里给你塞了俩鸡蛋,晌午饿了垫吧点!”张婶絮絮叨叨地叮嘱,眼圈还有点红。
“在书院别光顾着读书,该歇就歇!瞧你瘦的,刚养回来点肉”
“知道了婶子。”陈禾笑着应道,又揉了揉柱子的脑袋,“在家听爹娘话,好好认字,哥下次回来考你。”
“嗯!”柱子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张里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甸甸的。
“去吧。考完了,不管结果咋样,路还长。书院里该学的还得学,该准备的还得准备。”
他意有所指,指的自然是那更上一层楼、由天子亲自主持的殿试。
“张伯放心,我明白。”陈禾重重点头。
礼部试只是叩开了通往权力核心的第一道门,能否真正登堂入室,还需经过那最后、也最尊崇的考验——殿试。
这道理,他懂。
告别了张家庄的温暖烟火气,陈禾踏上了回清源书院的路。
休整了五日,他脸上那浓重的青黑己褪去大半,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清亮,步履间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有力。
得益于这副从小下地干活、在贫寒中摔打出来的身板,贡院那炼狱般的十日煎熬,虽伤筋动骨,却并未彻底摧毁他的元气。
洗去污秽,饱食安眠,身体深处那股属于农人的、坚韧的生命力便迅速地复苏过来。
然而,当他推开进学斋那扇熟悉的门时,扑面而来的景象,却让他心头微微一沉。
斋房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不再是考前那种压抑紧绷的窒息感,却也并非放松的喧闹。
同窗们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交谈,脸上大多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