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夜的寒意,似乎全数凝结在了新画面影业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内。
张伟平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十几份墨迹未干的新鲜报纸。
那些原本应该为他带来捷报的媒体,此刻却象统一了口径,头版头条、加粗字体,无一例外地都在为《博物馆奇妙夜》的首日粗报票房——那个刺眼的“1292万”摇旗呐喊。
“1292万……首日……”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象是被砂纸磨过。
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将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照得愈发深刻。
他是1958年生人,经历过那个讲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年代,深知当一种共识、一种情绪被成功动员起来后,所能爆发出的排山倒海的力量。
眼下,《博物馆奇妙夜》就正在办一件大事——一件所有中国电影人埋藏心底多年却不敢宣之于口的大事:挑战《泰坦尼克号》那座巍峨如山、曾压得整个行业喘不过气的票房丰碑!
“夺回市场顶点”——这个口号本身,就带着无与伦比的煽动性和民族情绪。
在这种全民瞩目的“盛事”面前,任何挡在路上的东西,都会被这股洪流无情碾碎。
他的《英雄》,原本期望以“开启中国大片时代”的艺术巨制姿态加载史册,如今却悲哀地发现,在市场和观众用脚投票的狂潮中,竟连做配角的资格都岌岌可危。
《绣春刀》的强势开局已经抢走了大量武侠题材的关注度和排片,《博物馆奇妙夜》这头怪兽的登场,更是彻底吸干了市场的所有氧气和热情。
双片绞杀,留给《英雄》的生存空间,还能剩下多少?
他几乎能想象到,一旦《英雄》按原计划上映,在院线经理们现实的排片表上,恐怕连20的排片都难以维系,只能在《博物馆》碾压级的场次缝隙里苟延残喘。
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张伟平象是被惊醒,深吸了一口气,才伸手拿起听筒。
“喂?”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张总,是我,江志强。”电话那头传来港岛安乐影业掌门人沉稳,却同样透着一丝凝重的声音。
江志强是《英雄》海外发行的主要负责人,也是项目重要的合伙人与资金支持者之一。
“江生,”张伟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你看到国内的报道了?”
“看到了。”江志强言简意赅,“声势浩大,势不可挡啊。”
简单的八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张伟平心里。
连远在港岛、见惯风浪的江志强都用了“势不可挡”这个词。
“张总,”江志强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慎重,“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调整一下《英雄》的上映计划?”
张伟平心头猛地一沉:“调整?江生,你的意思是……”
“撤档。”江志强清淅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早已权衡良久,“暂时避开《博物馆奇妙夜》这波最强的锋芒。”
“撤档?!”张伟平的声音瞬间拔高,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江生!我们前期的宣传投入已经超过一千万了!
物料、gg、线下活动……现在撤档,这些钱就等于全部打了水漂!还有那些签了合同的媒体、合作伙伴,怎么交代?市场的期待怎么平息?这……”
他感觉心口一阵绞痛,那是真金白银在滴血。
“我知道,张总,我都知道。”江志强的声音依旧冷静,带着一种商人特有的理性,“投入的宣发费用是沉没成本,我很遗撼。
但是,请你冷静想一想,现在硬上,结果会怎样?
在《绣春刀》和《博物馆奇妙夜》的双重挤压下,《英雄》能拿到多少排片?能有多少上座率?最终票房能收回多少?”
他不等张伟平回答,继续分析,语速加快:“我们已经将《英雄》的北美发行权以1500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米拉麦克斯,仅这一项,投资成本已经收回了大半!
这意味着我们手里还有牌,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现在撤档,看似损失了前期的宣发投入,但保住了影片本身的市场潜力。
等到《博物馆》这波热潮过去,市场出现空窗,或者等到它在海外、在奖项上有所斩获,我们换个合适的时机再上,完全有机会把损失赚回来,甚至可能因为‘好事多磨’而获得更高的关注度。”
江志强顿了顿,抛出了更关键的筹码:“但如果现在硬着头皮上映,在极低的排片和关注度下,票房必然惨淡。
那才是真正的血本无归,而且会严重挫伤影片的长期价值和我们与院线未来的合作关系。
现在撤档,是非战之罪,院线方面也能理解,他们现在也想靠着《博物馆奇妙夜》大赚特赚。”
张伟平握着听筒,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江志强的每一句话都象重锤,敲打在他理智的天平上。
他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那上千万的投入,如同剜掉他心头肉一般疼痛。
更重要的是,《英雄》承载了他和张亿某太多的野心和期望,如此不战而退,颜面何存?
“院线那边……”张伟平艰难地开口,“我们已经谈好了初步的排片,临时变卦,违约金和信誉……”
“院线那边,我去谈。”江志强立刻接话,语气笃定,“我的百老汇院线,还有京城新影联、魔都联和院线、粤省中影南方院线这些主要合作伙伴,我都熟。
现在这个局面,他们比我们更想多排《博物馆》赚钱。我们主动提出撤档,等于是给他们行方便,他们求之不得。后续等《英雄》重新上映,我再出面为大家争取一个合理的排片,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给的。”
电话两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微噪嘶嘶作响。
张伟平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也能感受到电话那头江志强耐心等待的压力。
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英雄》拍摄时的艰辛,闪过那恢弘的场景和巨星们敬业的身影,闪过张亿某在监视器后专注的神情……最终,所有这些画面,都被报纸上那“1292万”、“挑战《泰坦尼克号》”的硕大标题无情地复盖、碾碎。
生存,还是尊严?或者说,是保留火种以期未来,还是现在就冲上去做注定被碾碎的悲壮炮灰?
良久,张伟平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高背椅上,对着话筒,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好……就按江生你说的办吧。”
……
2002年12月17日,星期二。
经过周末的疯狂发酵和周一的数据沉淀,《博物馆奇妙夜》的首周末票房成绩,如同一声惊雷,正式炸响在华夏影坛的上空。
根据国家电影专项资金管理办公室的最终核实与授权发布:
12月13日(周五): 13,288,542元(约1329万元)
12月14日(周六): 19,854,109元(约1985万元)
12月15日(周日): 16,702,331元(约1670万元)
首周末三日总计: 49,844,982元(约4984万元!)
尽管比之前的粗报数据略有微调,但逼近五千万大关的首周末成绩,依旧如同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巨峰,震撼着业内外所有人的神经!
各大媒体毫不吝啬地将所有赞美和惊叹都献给了这部现象级的电影,称之为“奇迹”、“神话”、“中国电影工业的成人礼”。”、“三刷”的呼声以及对于其最终票房超越《泰坦尼克号》的热烈讨论。
整个电影市场仿佛都被这一部电影点燃,所有的目光和话题都聚焦于此。
然而,就在这片关于《博物馆奇妙夜》票房奇迹的铺天盖地的报道中,一则来自新画面影业和剧组联合发布的简短声明,悄然出现在了部分媒体的娱乐版角落,却因其内容的突兀和背后的意味,迅速被嗅觉敏锐的媒体捕捉并放大,成为了这个爆炸性周末之后,另一个极具讨论度的焦点新闻。
声明措辞官方而克制,大致意思是:“鉴于近期电影市场环境发生重大变化,为谋求影片《英雄》更佳的上映效果与更长线的市场表现,经制片、发行方慎重研究决定,原定于近期上映的影片《英雄》将调整公映日期,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对于一直支持与期待《英雄》的观众和合作伙伴,我们深表歉意,并感谢大家的理解与耐心等待。”
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近期电影市场环境发生重大变化”,指的就是《博物馆奇妙夜》的横空出世与其创造的恐怖票房虹吸效应。
“《英雄》撤档!”
这四个字,象一颗投入沸水里的冰块,瞬间激起了新一轮的议论狂潮。
“我的天!《英雄》居然撤档了?不敢正面对抗《博物馆奇妙夜》?”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这时候上确实是炮灰。”
“张亿某这次亏大了,前期宣传白做了吧?”
“看来《博物馆》的威力太强了,连张亿某的片子都要暂避锋芒!”
“这是中国电影市场第一次因为市场原因,顶级大片主动撤档吧?标志性事件!”
舆论场上,惊讶、理解、嘲讽、惋惜……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但无论如何,《英雄》的撤档,无疑从侧面更加印证了《博物馆奇妙夜》在当前市场上无可匹敌的统治级地位,以及王盛所主导的“盛影模式”在商业判断和市场竞争中的冷酷与精准。
贺岁档的硝烟,似乎因为最强挑战者的主动退赛,而提前散去了一大半。
剩下的悬念,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博物馆奇妙夜》这把熊熊燃烧的烈火,最终究竟能将中国电影市场的票房纪录,推向一个怎样前所未有的高度?它能否真的完成那看似不可能的使命——将那艘沉没了四年却始终阴影不散的巨轮《泰坦尼克号》,从王座上掀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