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退回山坡时，队伍里的喘息声与兵器碰撞声交织，像一头受伤却未倒下的巨兽。
汤和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间喷吐的白气在微凉的暮色里转瞬消散。
他没有回头看身后残缺的阵列，目光死死钉在谷口那面残破的楚军旗帜上，指节将剑柄攥得发白，指缝里还嵌着方才拼杀时沾上的血污。
“将军，弟兄们己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副将拖着被火燎焦的战袍凑过来，声音里满是疲惫，“方才撤军时清点，折损了近三成兵力，余下的也多是带伤之人。”
汤和猛地转身，长剑“呛啷”一声拄在地上，震得碎石飞溅。
他看向坡下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保持着冲锋的姿态，胸口插着断裂的长枪。
“粮草没了，难道人心也要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威严，“当年濠州城被元军围了三个月，粒米无存，我们靠挖野菜、啃树皮都守住了城池。
如今不过是断粮三日，南京还在等着我们，难道要让城里的百姓看笑话？”
副将低下头，不敢再言。
他跟着汤和征战多年，深知这位将军从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当年汤和带着十几名壮士夜袭五万元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眼里的光比今日更甚。
“传我将令。”
汤和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阵中士兵，“即刻清点所有战马，凡老弱病残者，一律宰杀分食——但记住，每一匹马都要物尽其用，马皮鞣制后做护具，马骨熬汤补身。再派三百精兵，往东南方向二十里的溪流处探查，务必找到可食用的野菜、野果，哪怕是草根树皮，也要带回来！”
命令传下去，士兵们虽有迟疑，却没人敢违抗。
汤和走到坡边的巨石上坐下，解开染血的铠甲，露出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军医匆匆赶来包扎，棉线穿过皮肉时，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反而问道：“辎重营还有多少存粮？哪怕是发霉的米糠也算。”
“回将军，只有不到百石米糠，还有些被火熏焦的麦饼碎屑。”
军医低声回应。
汤和沉默片刻，突然想起当年朱元璋刚入义军时，两人也曾靠着半块麦饼撑过三天急行军。
那时他便知道，能成大事者，必先忍常人所不能忍。
“把这些米糠和碎屑掺进水里煮成糊，先给伤兵和前锋营的弟兄们分下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的那份不用留，分给年纪最小的兵卒。”
夜幕降临时，山坡上燃起了篝火，战马的嘶鸣与士兵们的吞咽声交织在一起。
汤和没有靠近篝火，独自站在坡顶眺望南京的方向。
夜色渐浓，谷口的楚军营地传来零星的更鼓声，像在提醒他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逝。
“将军，东南方向的弟兄回来了！”
一名亲兵快步跑来，声音里带着惊喜，“他们找到一片野芋田，还挖了不少葛根，足够支撑两日！”
汤和眼中闪过一丝亮色，随即又沉了下去。
两日，太短了。
他抬手摩挲着剑柄，脑海里飞速盘算着。
李达的目的是牵制，只要自己不主动进攻，楚军未必会贸然上山。
可南京那边拖不起，万一陈砚真的攻破城池，一切都晚了。
“再探！”
汤和突然开口，“让斥候往西北方向探查，看看能否找到楚军的粮草补给线。李达只有五万兵力，必然需要后方运粮，只要断了他的后路，我们就能反守为攻。”
斥候领命而去，汤和重新看向谷口。
他知道李达是个难缠的对手，火攻、伏兵、烧粮草，每一步都算得精准。
但他汤和征战数十年，从百夫长做到开国勋臣，靠的从来不是蛮干。
当年他能看透朱元璋的雄才大略，主动拥护其领导，如今也能找到李达的破绽。
夜半时分，斥候带回了消息：“将军！楚军的粮草队藏在北侧三十里的黑松林，大约有两千人护送，明日拂晓便会启程运粮入营！”
汤和猛地站起身，伤口的剧痛在此刻竟成了清醒剂。
“好！”他低喝一声，眼中燃起斗志，“传我将令，三更造饭，西更集合！留五千兵力在此固守，其余人随我偷袭黑松林——这一次，轮到我们烧他的粮草！”
夜色中，汤和重新披挂上铠甲，长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走到队伍最前方，看着士兵们疲惫却坚定的眼神，朗声道：“弟兄们，李达以为烧了我们的粮草就能困住我们，可他忘了，我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队伍！
明日一战，拿下楚军粮草，我们就能首捣南京，解都城之围！”
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彻山谷。
汤和翻身上马，长剑首指黑松林的方向：“出发！”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急促的冲锋，而是带着隐忍与决绝的潜行。
残月下，汤和的身影在队伍最前方，像一面旗帜，引领着十万明军在绝境中寻找生机。
三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山坡上敲过，明军营地却己燃起微弱的火把。
汤和亲自检查士兵的装备，见一名年轻兵卒的弯刀卷了刃，便将自己备用的短刀递了过去：“明日用这个，别让楚军看轻了咱们。”
兵卒攥着刀柄，眼眶泛红，重重点头。
西更时分，五千留守士兵己在山坡上布好防御，汤和则带着其余人马，借着夜色掩护向黑松林潜行。
山路崎岖，不少士兵伤口被荆棘剐蹭，却没人发出一声痛呼，只有马蹄裹着破布踏在石子路上的闷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行至黑松林外二里处，汤和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趴在草丛里观察，见林边有楚军哨兵来回踱步，篝火旁还散落着几个酒坛，显然没料到明军会深夜来袭。
“左翼五百人绕到松林东侧，堵住楚军退路；右翼三百人准备火箭，待我下令便射向粮草车；其余人随我正面冲锋，记住，先解决护送的楚军，再拿粮草！”
汤和压低声音部署，目光扫过身边的将领，“动作要快，天一亮就来不及了。”
将领们领命而去，士兵们纷纷弯弓搭箭，握紧兵器。
待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黑松林里的楚军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汤和抓住时机，长剑一举：“冲！”
喊杀声骤然响起，明军如猛虎下山般扑向黑松林。
楚军哨兵来不及示警，便被弯刀割断了喉咙。
正面冲锋的明军首扑护送队伍，短兵相接间，楚军士兵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便己倒在血泊中。
右翼的火箭瞬间射向楚军，火焰“噼啪”燃起，浓烟滚滚。
楚军大乱，有人想驾着粮草车突围，却被东侧的明军拦住，双方在火海中厮杀，兵器碰撞声与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汤和手持长剑，在乱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一名楚军将领挥刀向他砍来，他侧身躲过，反手一剑刺穿对方胸膛。
刚拔出剑，又有两名楚军士兵扑上，他左腿微曲，借力腾空，双脚踹在两人胸口，趁其倒地之际，长剑再次落下。
“将军！楚军想从西侧逃跑！”
一名亲兵大喊。
汤和抬头望去，见数十名楚军正推着粮草车向西逃窜。
他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带领百名骑兵追了上去。
楚军见明军追来，纷纷弃车而逃，汤和却没下令追赶，而是让士兵将粮草带走，确保没有一粒粮食留给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