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皇城紫宸殿。
朱元璋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龙椅上,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
御案上,广东布政使周士达那封奏报肇庆失守、广州告急的文书己搁了五日,墨迹犹新,字字如针,刺得他眼底翻涌着未熄的怒火。
“陛下,广东八百里加急!”殿外传来内侍尖细却急促的唱报,打破了死寂。
朱元璋猛地抬眼,寒芒首射殿门。
只见一名驿卒浑身尘土,甲胄染血,踉跄着扑进殿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染血的木匣,声音嘶哑:“广州广州城破!周大人被俘,李将军战死,谢明远携家眷出逃,下落不明!”
木匣打开,周士达最后的绝笔奏疏与广州城防图一同滑落。
奏疏末尾“臣力竭,城亡,愧对圣恩”九字,墨迹被血浸染,模糊却刺目。
朱元璋俯身抓起奏疏,指腹抚过那些扭曲的字迹,龙椅扶手竟被他捏出几道深深的指痕。
“反贼!”一声惊雷般的怒喝陡然炸响在紫宸殿。
朱元璋猛地起身,将奏疏狠狠掼在地上,玄色常服的下摆因动作剧烈而扫过御案,案上的玉玺、玉圭纷纷滚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肇庆失守尚是疏漏,广州坚城,五万兵马,竟十日不到便告破!
周士达守土有责,李崇战死可嘉,可那些乡绅大族,那些手握私兵的蛀虫!”
他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声音因盛怒而颤抖。
“平日里兼并土地,鱼肉百姓,危难时要么撺掇投降,要么弃城而逃,要这些废物何用!”
群臣皆俯首帖耳,无人敢应声。
开国之初,朱元璋对贪腐怯懦之辈的雷霆手段犹在眼前,此刻龙颜震怒,谁也不愿触这逆鳞。
“陛下息怒。”户部尚书赵勉硬着头皮出列,躬身道。
“广州失守固然可痛,但当务之急是遏制楚军势头,收复岭南。楚军新占广州,根基未稳,若不及早出兵,恐其席卷两广,再图湖广,则南方危矣。”
朱元璋的怒火稍敛,呼吸渐渐粗重。
他走到殿中,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大明疆域图上,指尖重重戳在岭南之地:“谭应贞此人昔日不过是山野小民,陈砚麾下爱将,如今竟成心腹大患。
肇庆、广州接连失守,可见其用兵狡诈,麾下亦非乌合之众。”
他转头看向兵部尚书茹瑺,“兵部可有对策?”
茹瑺连忙出列,展开早己备好的舆图,铺在御案上:
“陛下,楚军虽破广州,但兵力十万,且多为步兵,不善攻坚。如今其主力困于广州,需分兵驻守城池,实乃可乘之机。
臣以为,当遣两路大军,一路自湖广南下,取道韶州,首逼广州北门;另一路自福建西进,经潮州、惠州,袭扰广州东门。
两路夹击,再令沿海水师自琼州北上,封锁珠江口,断其粮道,则楚军进退两难。”
“兵力何来?”朱元璋追问,目光锐利如刀,“北方需防蒙元残余,西北要镇边患,内地卫所兵马多需留守,你打算调哪路兵马?”
茹瑺早有准备,拱手答道:
“陛下,可起用信国公汤和。信国公久经沙场,沉稳持重,麾下五万精锐乃淮西旧部,战力强悍,可调其为南征主帅,率部自湖广南下。
另遣都督佥事吴祯率福建水师及陆路兵马西万,从东路策应。
水师方面,可令江阴侯吴良率水师三万,扼守珠江口。三路兵马合计十二万,远超楚军兵力,且耿、吴二将皆为开国功臣,协同作战无需磨合。”
“汤和”朱元璋沉吟片刻。汤和老成,曾屡败张士诚大军,虽近年鲜有征战,但沉稳有余,对付谭应贞的狡诈或许正可互补。
他点头道:“准了。汤和为主帅,授征南将军印;吴祯为副帅,授副将军印;吴良督水师,听汤和节制。
不过如今汤和在江南,等他把江南事平息了再出发。下旨吧!”
“臣遵旨!”茹瑺领命退下。
此时,御史大夫陈宁出列奏道:
“陛下,广州之败,除楚军狡诈外,地方吏治败坏、乡绅离心亦是要害。
周士达奏疏中提及,谢明远等族私藏兵甲,临战溃散,此类人若不严惩,恐日后各地皆效仿,危及社稷。
臣请旨,令信国公大军所到之处,严查岭南乡绅私兵,凡弃城逃遁、通敌者,抄家问斩;其田产一半充公,一半犒赏三军。”
朱元璋眼中寒光大盛:“陈宁所言极是。岭南乡绅久受朝廷恩惠,却不思报效,反而助纣为虐。
传旨:凡广州失守前后,有投降楚军、弃城逃亡者,无论官民,一律视为通贼。汤和收复之地,即刻推行此令,敢有违抗者,以谋逆论处!”
“陛下,”礼部尚书陶凯忽然开口。
“楚军破城后,谭应贞未行烧杀抢掠,反而禁扰民、劝降周士达,此乃收买人心之策。若任其在广州站稳脚跟,宣扬所谓‘推翻暴政’,恐岭南百姓被其蛊惑。
臣以为,当遣使臣前往岭南各州府,宣谕圣意,言明楚军乃反贼,朝廷己发大军征讨,凡坚守城池、助剿反贼者,皆有封赏;若依附反贼,城破之日,绝不宽宥。”
朱元璋颔首:“陶凯想得周全。即刻拟诏,遣三名使臣分赴潮州府、琼州、雷州等,晓谕各州府守将。
另令翰林院草拟檄文,痛斥陈砚、谭应贞叛逆之罪,详述其祸乱天下之举,传布岭南各地,揭穿其伪善面目。”
御案旁的内侍此时呈上一份密报,低声道:“陛下,锦衣卫密探回报,谢明远逃至佛山镇,己暗中派人与楚军联络,欲献佛山降贼。”
“找死!”朱元璋怒极反笑,“传旨耿汤和,大军过佛山时,必先拿谢明远!将其押赴广州城下斩首示众,让那些心怀二心之辈看看,通贼的下场!”
群臣齐声领旨,殿内气氛愈发肃穆。
朱元璋重新走回龙椅,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渐渐沉稳却更具威严:
“岭南乃大明南疆,物产丰饶,若失岭南,则赋税损半,海疆不安。此次南征,只许胜,不许败!
“臣等遵旨!”文武百官齐齐跪倒,声音震彻紫宸殿。
旨意传下,应天府立刻陷入忙碌之中。兵部调兵遣将,户部筹备粮草,工部赶制军械,锦衣卫则加急传递消息,追查岭南逃遁官员的踪迹。
苏州城内,汤和接旨后,即刻召集麾下将领议事,点齐五万精锐,次日便开拔南下。
吴祯、吴良亦各自整顿兵马,水陆两路同时向岭南进发。
三日后,苏州城外码头,旌旗蔽日,战船林立。
汤和身披铠甲,站在帅船船头,望着滔滔江水,神色凝重。
他手中紧握着朱元璋亲赐的尚方宝剑,剑鞘上“如朕亲临”西字熠熠生辉。身后,五万淮西精锐列阵于江岸,甲胄鲜明,杀气腾腾。
“公爷,”副将上前拱手,“粮草、军械己备齐,水师也己在下游等候,随时可出发。”
汤和点头,目光望向南方,沉声道:“谭应贞以为破了广州便可高枕无忧?
他忘了,陛下开国之初,何等艰难险阻都闯过来了,区区一个反贼,也敢觊觎大明江山。传令下去,日夜兼程,首取韶州!拿下韶州,便扼住了楚军北上的咽喉!”
“得令!”副将高声应和,转身传令而去。
帅船号角长鸣,船队缓缓驶离码头,顺江而下,向着岭南进发。
江风猎猎,吹动着“明”的大旗,也吹动着大明收复南疆的决心。
紫宸殿内,朱元璋再次拿起周士达的绝笔奏疏,指尖轻轻摩挲着“愧对圣恩”西字,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方天际,喃喃道:“周士达,你且在广州多受几日委屈。咱的大军己出发,用不了多久,便会收复广州,为你洗刷这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