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陆瑶晒着久违的阳光,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身心都像泡在温水中一般松弛,所有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我们淹没。
我们相互依靠着,竟然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我心里清楚,离开神庙,远不算真正的安全。这片彩云之南的密林,你压根不知道有多少危险等着你呢。
我强行撑开眼皮,也叫醒了身旁的陆瑶。
两人互相搀扶着,凭着记忆和求生的本能,朝着悬崖上的寨子方向艰难前行。好不容易下了那危险的峭壁,刚踏入寨子外围,就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属于大男人的嗷嗷哭声。
是老朴!
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号称吃过见过玩过看过、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家伙,此刻正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喊着我们的名字:“向老弟!陆小姐!你们回来啊……是我老朴对不起你们啊……”
周围围了不少寨民,咿咿呀呀地用苗语说着什么,语气里带着同情和无奈。唯一能听明白的是仡濮雄头人那苍老沙哑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们两个,肯定是出不来了!这苗族同胞小子也生死未卜,我看你,就安生留在这里吧!我老了,这头人的位子,以后就归你了!”
朴正刚猛地抬起头,脸上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嘶声吼道:“不可能!向老弟肯定能出来!他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人!他和陆小姐肯定没事!他们要是……他们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朴刚正也不活了!”
仡濮雄怒喝道:“你死了,阿莎怎么办?!我告诉你,从他们踏进圣地那一刻,就注定了有去无回!要不是看在那豹小子身上流着苗人的血,神灵网开一面,他也出不来!你要是真想不开,就别怪我用寨子里的法子让你‘想开’!”
好家伙,还赤裸裸的要强留上门女婿了!
我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了沸水中,瞬间让整个寨子安静了下来:“仡濮雄头人当年,就是这么把我父亲向南天忽悠进去,也断言他出不来的吧!”
我的声音,让所有寨民齐刷刷地转过头,像是大白天看见了活鬼,发出阵阵惊呼。头人更是满脸的震惊与错愕,死死地盯着我和陆瑶,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朴闻声,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老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又看了看我身旁的陆瑶,喃喃道:“向……向老弟?陆小姐?我……我没做梦吧?你们真的……真的……”
我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伸手在他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疼得他嘴角直抽抽。
“哎哟!”老朴痛呼一声,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喜,“他妈的!我就说!我就说我向老弟和陆小姐福大命大,阎王爷都不敢收!太好了!太好了!”他激动得手舞足蹈,像个孩子。
陆瑶顾不上寒暄,急忙问道:“朴大师,豹子呢?他出来了吗?”
老朴连连点头,抹着眼泪笑道:“出来了出来了!那小子命硬,比你们早大半天爬出来的,就是出来就昏死过去了,浑身是伤,巫老正在给他治呢,现在还没醒。”
我长出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虽然还没醒,但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短暂的激动过后,我的目光再次投向脸色变幻不定的头人,幽幽道:“头人,事到如今,您不想说点什么吗?”
仡濮雄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被当面揭穿的恼怒,他黑着脸,强自镇定道:“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嗤笑一声:“咱们不是合作者吗?您给我们提供了地图,信誓旦旦说要支援我们,还说会派人到第一层接应。怎么?是我眼瞎,错过了您派来的援兵?还是您的‘计划’就是,我们三个都死在里面,最后只留下您这位乘龙快婿?”
“小子!你这样说话,可容易没朋友!”头人眼神一厉,带着威胁。
“朋友?”陆瑶也气愤道:“从头到尾,您把我们当朋友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里面有拦路的女尸棺材?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血藤林孢子能致幻?为什么阻止朴大师进去接应我们?”
仡濮雄双手颤抖,咬着腮帮子朝周围使了个眼色。那些面色不善的寨民马上缓缓围了上来。
我和陆瑶对视一眼,默契地、从容地走到旁边的石桌旁坐下。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们轻飘飘地从腰间各自掏出了一把手枪,“啪”地一声放在了石桌上。
枪里早就没了子弹,但此刻,这两把空枪代表的威慑力,远胜于千言万语。我们不用多说一句话,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寨民顿时停下了脚步,眼神里充满了忌惮。有时候,“真理”在手,确实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老巫医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打着圆场,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后生仔……我们是守护圣地的遗民,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职责……很对不起你们,但我们没办法。对我们而言,不管你们是为什么而来,只要想进入圣地,就是对手……我们不能让你们进去亵渎神灵啊……”
“所以,”我打断他,声音冰冷,“当年我父亲他们来这里时,你们也是用同样的方法,用残缺的地图把他们忽悠进去,让他们死于干尸之口,死于血藤林的孢子?你们用这种借刀杀人的法子,不觉得有伤天理吗?”
“这是我们的职责!”头人猛地大喝一声,脸上带着近乎偏执的坚决,“我不后悔!我承认,向南天和那个陆秋白人还不错,给我们送过药,给过粮食!可他同行的人,全都是贪婪的恶狼!他们该死!”
“那我父亲呢?陆秋白叔叔呢?他们也该死吗?”我猛地举起桌上的空枪,直接抵在了头人的额头上,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才不管你什么狗屁职责!我就问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卑鄙的方法?你知不知道,远方还有三个孩子在等着他们的父亲回家?!你口口声声守护圣地,这么理直气壮,那为什么不去和黄占山那些真正的恶人火并?受伤了也知道夹着尾巴逃回来?你也就只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对付像我父亲、像我们这样带着善念的人!在真正的恶人面前,你什么都不是!”
寨民们吓得惊呼连连。
仡濮雄被枪指着,身体僵硬,却梗着脖子,赤红着眼睛吼道:“这么多年!我也觉得对不住向南天!我一直活得不安生!知道你是他儿子的那一刻,我心里也跟刀绞一样!可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使命!祖辈传下来的使命!大不了,你开枪!打死我,给你爸爸报仇!”
“阿芒,向大哥,求你不要伤害阿芒!”阿莎哭喊着扑了过来,死死挡在头人身前,朝着我和陆瑶不停地鞠躬道歉,泪流满面,“向大哥,陆瑶姐,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阿莎绝望的眼神,看着头人那混合着愧疚、固执和一丝解脱的复杂表情,我举着枪的手,最终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我还能说什么呢?
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土地。我和我的父亲,纵然有一千个理由,也是“越界者”。可我就是为我父亲感到难过,他在这片阴冷、黑暗的地下,待了整整九年……可他只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啊……
老巫医看着我们,又看了看我背上那个显眼的殓尸袋,幽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你父亲……向南天,他确实是个厉害的人。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厉害、最聪明的一个……啊不,现在是第二个了。”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朝着我背上的殓尸袋,深深地、郑重地拜了三拜。
“既然你们已经出来了,而且走到了最后……有些事,我也没必要再瞒着了。”老巫医缓缓道,“其实……你父亲当年,是有机会逃出来的。”
我和陆瑶同时一震!
“是陆秋白后来告诉我的,”老巫医继续道,“在最后关头,是向南天,他把受伤的陆秋白托举上了甬道,让他逃了出来……而向南天自己,选择留在了下面。因为……他答应过我们,不会带走圣物‘八角轮回星’,但他又想……能离他思念的人‘近’一些……所以,他自愿永远留在了八角轮回星近一些……”
“你说什么?”陆瑶惊愕地打断他,声音错愕,“你说……是陆秋白告诉你的?那……那我父亲陆秋白,他……他没死在里面?”
老巫医沉重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和豹小子出来的情况差不多,是在最后时刻,被向南天拼死送出来的。可惜……他受伤太重,内脏都受损了……我穷尽了寨子里所有的本事,熬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能把他救活……明天……我带你们去起陆秋白的遗骨。你们……一并带他回家吧。”
陆瑶身体晃了晃,眼泪无声地滑落。虽然早已猜到父亲凶多吉少,但亲耳听到确切的死讯,依旧是难过不已。
尘埃落定,恩怨难清。
但带父辈回家,是我们此刻唯一且必须完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