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边风沙仿佛被一道无形之墙截断,在归墟渊的边缘骤然静止,堆积成丘。
随着萧云归的脚步踏上渊畔,他身后那条由千百盏残灯组成的火路,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光与热,一盏接一盏,悄然熄灭。
天地间,只余下深渊中翻涌的黑雾与亘古的死寂。
“噗通”一声,苏青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踉跄跪倒在地。
她体内的心火,那朵源自《斩我经》的无上青焰,在这一刻像是被深渊底部某种无形的存在狠狠拽住,骤然沸腾,失控地灼烧着她的经脉。
她猛地抬手捂住心口,纤细的指缝间竟渗出丝丝缕缕的青色火苗,痛苦地低语:“那里……有人在烧……和我一样的火。”
萧云归俯身,沉稳的手掌扶住她颤抖的臂膀,将她缓缓拉起。
他的目光,那双仿佛蕴藏着星辰生灭的瞳孔,没有丝毫波澜,径直穿透了下方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视线尽头,他看到了一口倒悬于渊底虚空的古井。
井口之上,一枚核桃大小、通体剔透的玉石正静静悬浮,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星光,仿佛一颗跳动不息的心脏——正是星枢玉。
也就在此时,一道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悲怆与不甘的剑鸣,自井中幽幽传来,跨越了百年的时光,清晰地响彻在萧云归的识海。
“归——”
正是百年前,青霄宗末代掌门于此地自尽时,泣血喊出的最后一个字。
不等二人有所反应,虚空陡然撕裂,一名身着六色道袍、面容模糊的身影踏步而出,正是六道判。
他神情漠然,随手一挥,六面颜色各异的令旗便呼啸着插入归墟渊畔,分列六方,瞬间结成一座封天锁地的法阵。
他冰冷的声音如同律法条文,不带一丝情感地宣告:
“星枢现,命轨动。争玉者,入归墟。”
话音未落,西方的天际,一团巨大的黑云如山峦般压境而来,遮蔽了最后一丝天光。
云端之上,天外楼楼主无归子负手而立,身形笔直如剑。
他手中握着的那柄通体漆黑、不断吞噬着周围光线的长剑,正是凶名赫赫的“斩我剑”。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死死锁定在渊底的星枢玉上,声音森寒刺骨:“此玉可断因果之链,足以将那该死的‘归姓’,从万古源头彻底抹去!”
紧接着,南方的妖庭大祭司仰天长啸,他干瘦的身体骤然燃起血色妖火,竟以自身精血在虚空中铺就一条通往归墟的血色长路。
东方的魔宗阵营中,一名看似七八岁的血童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竟毫不犹豫地用指甲剖开自己的胸膛,掏出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高高祭起,引动一面血幡猎猎作响。
更有青霄宗仅存的残部,一群衣衫褴褛、眼神却燃烧着复仇火焰的修士,他们高举着手中的断剑,发出悲愤的嘶吼。
而来自遥远佛国的诵经使,则盘膝而坐,咬破舌尖,以舌血在身前虚空飞速书写着一道道金色梵文咒印,无声的杀意比任何呐喊都更加令人心悸。
六道齐聚,八方云动。
他们的目标各不相同,但此刻,所有的杀机却如百川归海,尽数汇于一人之身——萧云归。
人群的角落里,一个手捧古旧书册、气质玩世不恭的断命郎,用指尖轻轻翻过一页,书页上,“萧云归”三个字鲜红如血。
他看着那三个字,嗤笑一声,仿佛在看一个早已注定的笑话:“萧云归,寿尽于今夜,死因:众望所归。”
随即,他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被萧云归护在身后的苏青竹,低声喃喃:“不过嘛……那丫头体内的心火燃尽之时,才是这出好戏真正的‘归’处。”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敌意与杀机,萧云归的面容依旧平静如渊。
他松开扶着苏青竹的手,反手将那柄看似平平无奇的无锋剑,重重插入脚下的地脉之中。
“嗡——”
剑身入地,仿佛触动了某种古老的律动。
一息,两息,三息。
萧云归的心跳,竟在第三息时与渊底那口古井的脉动、与那一声“归”的剑鸣,达成了完美的共鸣。
整个归墟渊,仿佛成了他身躯的延伸。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若我斩断未来之身,以此身为引,你的心火,可能撑住这一剑?”
苏青竹苍白的脸上,因心火灼烧而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重重地点头,摊开的掌心中,那团青色火焰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意志,激烈地跳动着,如同一颗不屈的脉搏。
“你说过,”她的声音虽弱,却字字铿锵,“火,不是用来守的……是用来传的。”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悄无声息地跪倒在苏青竹面前,正是一直隐匿踪迹的心火婢。
她眼中含着决绝的泪光,双手交叠,虔诚地捧在胸前,对苏青竹深深叩首:“我族最后一脉,愿为小姐……为这天下最后一朵心火,献上火引!”
说罢,她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
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她的胸膛之内,血肉之间,竟没有心脏,而是一团早已凝固、宛如青色琉璃的火焰结晶!
这是她们一族代代相传的火种源头!
苏青竹泪水夺眶而出,她没有拒绝。
她知道,这是使命,是传承。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心火婢冰冷的手。
刹那间,她掌心的活火,顺着二人相连的经脉,涌向那团凝固的青焰。
两火相触,没有爆裂,反而如水乳交融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嗡!”
一道比之前炽烈百倍的青色火线,猛地从二人交握的手中冲天而起,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火龙,盘旋着缠上了插在地上的无锋剑身。
古朴的剑胚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剑身上那些模糊的纹路,在青焰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缓流转。
“动手!”
无归子等不及了。
他感受到了那柄剑上正在觉醒的可怕气息,率先出手。
斩我剑划破长空,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纯粹到极致的黑色剑意,仿佛能斩断时空,直指渊底的星枢玉!
萧云归眼神一凝,横剑于前。
“铛!”
无锋剑精准地挡下了那道黑色剑意。
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却猛地从他体内的双生脉中爆发出来!
那条连接着他与未来之身的银色雷霆脉络,与另一条代表着黑渊之力的脉络,在此刻疯狂纠缠、撕扯,仿佛要将他的神魂撕成两半。
“你敢!”一道暴虐的意念在他识海中疯狂咆哮,“你若断我,便是自毁道基!你将一无所有!”
那是未来之身的声音。
萧云归牙关紧咬,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他没有理会识海中的咆哮,星瞳死死锁定住渊底古井旁,那尊一直如同石雕般静立的星枢守。
就在他目光投下的瞬间,那尊不知守护了多少岁月的石人,竟缓缓睁开了双眼。
它的眼中没有敌意,反而向着渊上的萧云归,微微颔首。
随即,它高大的身躯向后退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古井的阴影之中,让出了通往星枢玉的唯一通路。
萧云归瞬间明白了。
星枢守让开的,不是夺玉之路,而是赴死之路,是……破而后立之路!
此战,非夺玉,而是断命!
电光石火之间,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骇然的决定。
他猛然转身,手中那柄缠绕着熊熊青焰的无锋剑,剑锋一转,不再指向任何敌人,而是反指自己的心口!
他引动的,并非任何杀伐之术,而是《斩我经》中最为凶险、近乎自绝的一式——“斩形我·归墟”!
“噗嗤!”
长剑入体,没有丝毫犹豫。
这一剑,不为杀敌,只为斩断自己体内,那道位于银雷与黑渊交汇处的双生之脉!
殷红的鲜血混杂着青色的心火,喷薄而出,洒向身下的万丈星渊。
刹那间,天地骤静。风停了,云凝了,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扼住。
就在那双生脉被剑意彻底斩断的瞬间,在断裂之处,一条前所未闻、前所未见的透明脉络,竟凭空而生!
它无光、无色、无形、无相,却在诞生的那一刻,自行开始流转起一股纯粹而古老的剑意。
“无痕之脉……成!”
六道强者齐齐色变,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远处的断命郎“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天命簿,死死盯着渊畔那个持剑自戕的身影,第一次失态地喃喃自语:“命……断了。”
而归墟渊底,那口倒悬的古井之中,沉寂了百年的剑鸣,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归宿,发出一声清晰无比的回应。
渊上,萧云归静立不动,胸前的剑柄兀自颤动,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流下,滴入深渊。
他缓缓垂下眼帘,感受着那条新生的“无痕之脉”中,一股不属于他,却又与他同源的剑意,正自行苏醒,缓缓流淌,仿佛在重新定义着何为剑,何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