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一种许久未见的、带着暖意的金色,刺破了维多利亚港上空的阴霾,洒在满是水渍与锈迹的街道上。海风依旧咸腥,却奇异地不再夹杂着机油燃烧的恶臭和低语般的亵渎之音。城市安静得可怕,不是死寂,而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沉睡,只有偶尔传来的远处清理废墟的机械轰鸣,证明着时间仍在流动。
铜锣湾,曾经的不夜城,如今显得空旷而陌生。陈浩南独自一人,走在曾经属于他的街道上。他的脚步在空旷的街巷里回响,一声声,敲打着前所未有的寂静。霓虹灯大多熄灭了,残留的灯管像折断的骨骼,裸露在斑驳的外墙上。几家店铺试探性地开了门,店主眼神惶恐,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惊醒刚刚被驱散的噩梦。
他停下脚步,站在锈铁大厦的废墟前。这栋曾经引发一切诡谲事件的巢穴,如今已化作一堆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钢铁巨兽残骸。官方报告称是“煤气管道大规模泄漏引发的意外爆炸”,只有他知道,那场“爆炸”的核心,是何种难以名状的存在被暂时拖回了深渊。
代价,是几乎一切。
巢皮早成了齿轮下的亡魂,山鸡在湾仔码头用最后的血肉之躯引爆了“机油之母”的核心,大飞在精神彻底被“锈歌”吞噬前,用焊枪封死了通往地下熔炉的最后一道阀门……包皮?灰狗?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面孔,如今只剩下记忆,以及偶尔在深夜将他惊醒的、链锯斩断触手时的刺耳声响,和机油混合着血液的冰冷触感。
洪兴,名存实亡。不是被东星吞并,也不是被警方扫荡,而是以一种更彻底、更荒谬的方式瓦解在了对抗非人恐怖的过程中。新一代的古惑仔们,有的在手臂上嵌入了发光二极管,有的在脖颈后安装了最新的神经接口,他们用混杂着怜悯和疏离的眼神看着陈浩南——这个铜锣湾最后的“古董人类”。他拒绝任何形式的义体改造,他的血肉之躯,成了这个逐渐被机械修复的城市里,一个活着的、不合时宜的纪念碑,铭刻着那段被官方刻意遗忘的疯狂历史。
他摸了摸口袋,空的。烟盒早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触手分泌的强酸熔毁。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连这点习惯,都被剥夺了。
o记总部,窗明几净,秩序井然。
黄志诚督察坐在办公桌后,面前堆叠着最新的毒品交易线和跨境走私案卷宗。他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虚脱和空茫。记忆像是被水洗过,某些部分清晰得刺眼,另一些则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他记得自己曾是某个重要行动的负责人,似乎与几起极其恶劣、手段超乎想象的连环案件有关。但具体细节?涉案人员?最终结果?全都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潮水抹平。档案室里对应的卷宗标注着“已归档,权限加密”,技术部门给出的解释是“数据库遭遇未知物理损坏”。
有时,他会无意识地用指尖在桌面上划动,勾勒出一些复杂而毫无意义的几何图案,直到下属敲门进来,他才猛地惊醒,将图案擦去。深夜独自加班时,收音机里偶尔传出的电流杂音,会让他心跳莫名加速,掌心渗出冷汗,仿佛那杂音里隐藏着某种呼唤,或者……警告。
“黄sir,会议快开始了,是关于新界那边的新型毒品……”年轻的手下在门口提醒。
黄志诚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随即迅速聚焦。“知道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制服,动作标准而僵硬。他走向会议室,步伐坚定,却总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板,而是一层薄冰,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由齿轮和疯狂构成的黑暗。
深水埗,鸭寮街。
往日的电子垃圾集市恢复了些许生机,摊位上摆满了从废墟中淘换出来的、经过粗略修理的通讯器、二手显示屏和五花八门的配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支着一个小摊。
林正英,曾经的茅山天师,赛博道士的鼻祖,此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坐在小马扎上。他的摊位上没有罗盘桃木剑,只有一堆造型各异的u盘。有的u盘外壳被做成微缩八卦镜的模样,有的则贴着粗糙打印的朱砂色符纸图案。
“电子符,驱邪避凶,稳定系统,清除未知数据干扰咯!”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中气不足,再没有当年脚踏七星、剑引天雷的气势。
路人大多投来好奇或戏谑的目光,偶尔有熟识的摊主调侃:“英叔,又出来卖你的‘电子法宝’啊?灵不灵啊?”
林正英只是淡淡一笑,眼神深处是耗尽所有后的枯寂。“心诚则灵,数据时代,要有数据时代的办法。”他拿起一个贴着“净心神咒”标签的u盘,“插上去,运行里面的‘’,保你电脑百毒不侵,心神……呃,系统宁静。”
没人知道,这些u盘里刻录的,是他耗尽最后法力,将传统符咒的“意”与“势”转化为二进制代码的残存成果。它们或许无法再召唤雷霆,也无法封印古神,但也许,仅仅是也许,能在某个用户被可疑数据感染时,提供一丝微不足道的防护,或者在被来自深渊的低语试图渗透时,起到一点点防火墙的作用。
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后的“修行”。法力尽失,道统近乎湮灭,他守护的,不再是一座城或一群人,而是零星散布在数据海洋中的,脆弱的人心。
夜幕再次降临,维多利亚港两岸,政府组织的激光秀照亮了夜空,五彩斑斓,象征着“重建与新生”。游客和市民聚集在海岸边,发出阵阵欢呼,庆祝劫后余生,庆祝恢复正常。
陈浩南站在远离人群的阴影里,默默看着这一切。平静?他感受不到。他只感到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那场席卷一切的钢铁与疯狂的潮汐,真的就这样退去了吗?
就在这时,一阵极微弱、极规律的“咔哒……咔哒……”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仿佛直接响彻在他的颅骨内部,穿透了激光秀的喧嚣和人群的欢呼,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是幻听吗?是战后创伤应激障碍?
他不能确定。
但他缓缓抬起了手,看向自己的掌心。在那场最终决战中,为了抓住那本由人皮和电路板构成的《工程师日志》,他的手掌被日志边缘锐利的金属划破,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此刻,在那疤痕之下,他似乎能感觉到某种微弱的、同步的震动,与那海底传来的“咔哒”声,隐隐共鸣。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九龙一栋高级公寓内。
刘建明,高级督察,警队明日之星,正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屏幕上是未写完的述职报告,言辞恳切,逻辑清晰,讲述着他在“煤气爆炸事故”应急处理中的“杰出贡献”。
他的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温和。只有仔细看去,才能发现他眼神深处缺乏应有的情感波动,像两潭冰冷的电子深潭。
他的左手自然地放在键盘上,手指修长。然而,在食指的指尖与指甲连接的缝隙处,在特定角度的灯光照射下,隐约可见一丝非肉质的、类似高强度工程塑料的光泽,以及更深处,微不可查的、排列整齐的微型电路痕迹。
就在维多利亚港海底那规律性的“咔哒”声传来的瞬间,他放在键盘上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他没有看向窗外绚烂的激光秀,也没有理会脑海中是否出现了异响。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他抬起那只手,食指落下,精准而迅速地敲击键盘。
屏幕上,在述职报告的结尾,凭空出现了几个与报告内容毫无关联的、字体冰冷的英文字母:
光标在最后一个字符后静静闪烁,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宣告。
刘建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行字,随后,他极其缓慢地,将手指移动到删除键上,一点一点,将“chapter 421”彻底抹去。
书房里,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嗒嗒声,规律,冰冷,仿佛某种更庞大、更无可抗拒的程序,刚刚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下一个循环。
夜还很长。
而香港的“重启”,或许,仅仅是一个更漫长噩梦的,短暂间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