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休王的追击,已持续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最初的暴怒与急躁虽未完全熄灭,却已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危险的冷静。
他这样的老牌强者,一生经历恶战无数,深知在猎杀顶尖猎物时,耐心往往比狂暴的力量更为致命。
长时间的追逐看似徒劳,但他敏锐地感知到,自身那浩如烟海的内力,在这看似无意义的追逐中,确实流逝了近三成。
每一次的全力追击,都在消耗着积累。
而他坚信,前方那个如同风中鬼魅般飘忽的梁进,消耗只会更大!
那神乎其神的轻功,对内力的精微操控要求极高,绝不可能毫无代价。
“跑吧,尽情地跑吧!”
“本王倒要看看,你这油灯里的芯,还能燃多久!”
浑休王心中冷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掌控全局的残忍。
他仿佛已经看到梁进内力枯竭,速度减缓,最终被自己一骨朵砸成肉泥的场景。
这无疑对梁进是致命的局面。
西漠高手凋零,梁进身边已无可用之强援,他是在孤军奋战。
而自己这边————浑休王意念及此,神识不着痕迹地扫过黑暗中某个特定的方位。
赤勒,那个被禋曦会派来“协助”自己的家伙,还潜伏在侧。
他原本存了独占大功的心思,更不屑与他人联手对付一个小辈,才严令赤勒不得出手。
可梁进这滑不溜手的泥鳅战术,让他空有劈山裂石之力却无处施展,憋屈至极。
若局势再僵持下去,赤勒必然不会坐视任务失败。
到时候,自己损失的不过是些许颜面,而梁进付出的,将是生命的代价!
这笔帐,怎么算都划算。
然而,浑休王那看似天衣无缝的算计,早已被梁进洞悉。
梁进如同在刀尖上起舞,身形在狂风中变幻不定,心思却如明镜般透彻。
禋曦会处心积虑布下此局,绝不可能将宝全押在浑休王一人身上。
这黑暗中,必然还潜伏着毒蛇,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时机。
“想耗死我?想等帮手?”
梁进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也罢,本侯便遂了你的愿,看看最后,究竟是谁玩不起。”
他不仅要耗,还要故意激怒对方。
于是,清朗却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声音,顺着风精准地送入浑休王耳中:“王爷老当益壮,追了这许久竟还不喘粗气,佩服佩服!”
“只是不知你这把老骨头,还能再陪本侯绕这旱龙峡跑上几圈?”
浑休王闻言,额头青筋一跳,刚压下的火气险些又窜上来。
他强行忍住,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牙尖嘴利!待会儿本王敲碎你满口牙,看你还如何嚣张!”
两人一追一逃,依旧围绕着巨大的旱龙峡,进行着这场诡异而沉闷的竞赛。
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映在徒峭的崖壁上,宛如皮影戏中的剪影,充满了不真实的虚幻感。
这诡异的局面,让谷底的花弄影看得一头雾水,心中焦灼万分。
她虽失去了记忆,但身为武者的本能和眼力犹在。
她能清淅地感受到天空中那两人散发出的恐怖气息,那是足以开山断流的强大力量。
然而,这两位当世顶尖高手的对决,却象是一场儿戏,只逃不攻,只追不打。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花弄影秀眉紧蹙,依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旁,仰望着那两道纠缠不休的身影:“这样耗下去,比拼的就是内力根基————那年轻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梁进的身影,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和潜意识里的倾向,让她将梁进视作了“自己人”。
“他年纪轻轻,内力再深厚,又怎及得上那白发老怪绵长持久?”
一股担忧之情油然而生,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捆绑自己的冰冷铁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恨自己此刻的无力,不仅帮不上忙,反而成了累赘。
就在这焦躁不安之际,花弄影忽然轻轻抽动了一下鼻翼。
“这是什么气味?”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复杂的气味,悄然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这气味若有若无,由多种难以辨识的香料、草药甚至是矿物的味道混合而成。
若非她感官敏锐异于常人,根本无从察觉。
更让她心惊的是,这股气味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仿佛在遥远的过去,她曾无数次接触过类似的气息。
“不对————这气味————象是在传递什么?”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淅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
她发现自己竟能本能地感知到,这些混杂的气味并非自然散发,而是经过精心调配,蕴含着特定的信息!
世间传递讯息的手段千千万,有通过视觉的,比如文本、图片、手势等等;
也有通过听觉的,比如言语、哨声、鼓声等等;也有通过触觉的,比如敲击、触碰、划动等等。
但利用嗅觉,无疑是其中最为隐秘和偏门的一种。
唯有经过极其严苛和特殊训练的人,才能掌握这门技艺,并通过气味的组合,将准确的信息传递给特定的目标。
若是不了解各种气味所代表的含义,外人即便嗅到,也只会当作寻常异味,无法窥探其中奥秘。
“是谁————是谁教会我这些的?我过去到底是什么人?”
“还有————这些气味,又代表什么信息?”
花弄影用力按住刺痛的太阳穴,努力想要抓住脑海中那一闪而逝的灵光。
她能感觉到,自己“应该”能解读这些气味,那知识仿佛就烙印在灵魂深处。
可当她试图去分辨、去理解时,记忆的闸门却如同被铁水焊死,纹丝不动,唯有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阻止她深入探究。
越是焦急,那痛楚就越是猛烈,如同有无数根细针在颅内穿刺。
她不得不放弃,颓然地靠在岩石上,大口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既然无法解读,她便试图查找气味的来源。
她抬起头,警剔地环视四周。
然而,身处谷底,视野被高耸的崖壁局限,只能看到一小片惨白的夜空和对面黑默的岩壁,根本无法判断这诡异的气味究竟从何处飘来。
时间在寂静与焦灼中缓缓流逝。
那暗中释放气味之人,似乎久久得不到预期的回应,终于失去了耐心。
没过多久,那复杂而微弱的气味便悄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走了吗?”
花弄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和焦急。
那个暗中之人,很可能知晓她的身份,她的过去!
这是她摆脱眼前困境、找回自我的关键线索,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它断掉。
就在她心绪不宁,几乎要陷入绝望之际一“轰!!!”
一股截然不同的、充满侵略性与野性的强悍气息,毫无征兆地从旱龙峡一侧的阴影中爆发出来!
这股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苏醒,带着蛮荒般的压迫感,直指夜空中的梁进,但其威势之盛,竟将整个崖顶与谷底都笼罩在内!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连呼啸的狂风都为之摒息。
花弄影猛地抬起头,美眸中闪过一丝惊悸与了然。
是他!
那个释放气味的人,他终于不再隐藏,亲自现身了!
夜空中,梁进与浑休王的动作也同时一滞。
梁进飘忽的身影在一个突兀的转折后,轻盈地落在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崖顶岩石上。
他转过身,面向气息传来的方向,脸上非但没有惊惧,反而露出一丝满意神色。
“终于舍得出来了么?”
他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鹰隼。
而浑休王也停下了徒劳的追击,落在另一侧。
他先是有些恼怒地瞪了黑暗一眼,似乎怪责赤勒的擅自行动,但随即,这股恼怒便化为了胜券在握的狰狞。
有赤勒联手,梁进今日必死无疑!
在三人目光的聚焦下,一道高大魁悟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
月光照亮了他的形貌。
那是一个十分强壮的老者。
他生得极为高大,肩宽如野熊,却不显臃肿。
他头戴貂皮大毡帽,外罩一件雪豹皮坎肩,内穿贴身的羊毛褐衣,裤脚塞在厚厚的牛皮靴里。
这身打扮,活脱脱一个久居苦寒之地的老牧民。
然而,此刻能出现在这旱龙峡,并散发出如此恐怖气息的人,又怎会是普通牧民?
尤其那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充满了野性与智慧,与他朴素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透露出其深不可测的实力。
此人,正是赤勒。
浑休王见到赤勒,老脸微微有些发烫,想起自己之前放出的“独斩梁进”的豪言,不免有些尴尬。
但这丝尴尬迅速被杀意取代,他冲着梁进得意地嘲笑道:“可笑!当真可笑!”
“孟星魂,你以为凭你那点逃命的功夫,就能一直戏耍本王吗?”
“本王承认,单凭一人之力,想要留下你这滑溜的泥鳅,确实要费些手脚。”
“但现在!赤勒在此!我二人皆是二品之境,前后围堵,便是天罗地网!本王看你还如何逃!插翅也难飞!”
梁进静静地听着他的叫嚣,神色平静无波。
“哦?是吗?”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两人耳中:“一会谁逃,还不一定。”
浑休王见他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狂妄,不由得嗤笑一声:“死到临头还嘴硬!”
说话的同时,他与赤勒极有默契地移动着脚步,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隐隐成夹击之势,将梁进所有可能的退路彻底封死。
气机牵引之下,崖顶的空气变得粘稠无比,仿佛化为了无形的泥沼。
梁进这才缓缓转头,目光落在赤勒那张笑眯眯的圆脸上。
“你,就是禋曦会的人?”
他直接问道。
赤勒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显得更加和蔼,仿佛在与老朋友寒喧:“呵呵,没想到侯爷也知晓我们这微末组织的名号?”
梁进眼神微冷:“本侯对你们了解不多。”
“只是不解,你我之间,究竟有何仇怨,非要置本侯于死地?”
梁进只是想要印证一下弥兰月的话。
但对于赤勒是否解答,他并不抱希望。
果然。
赤勒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难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他与浑休王的气场已经完全连成一片,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直到站位彻底稳固,形成了完美的围攻阵型,赤勒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侯爷误会了。我们之间,并无私仇。”
“只是,侯爷的性命,恰好能为一项伟大而神圣的事业,做出至关重要的奉献。这是你的荣幸。”
“事成之后,青史之上,未必不能留下侯爷的英名,受后人尊崇景仰。”
梁进闻言,不由得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呵,说得还真是冠冕堂皇。”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戏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杀意。
“好了,本侯也没兴趣再陪你们玩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咔嚓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爆响,如同炒豆般从梁进体内密集传出!
他的身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急剧膨胀、拉升!
原本合身的玄色劲衣,首先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力量,被贲张的肌肉硬生生撑裂,化作无数碎布条,四散飘飞!
脚下的靴子也瞬间爆开,露出已然异化的足部。
这一幕,让浑休王瞳孔骤然收缩,忍不住低呼:“这就是《百邪体大法》?”
浑休王虽然高傲,但是在来对付梁进之前,他还是详细了解过梁进的情况,深知梁进曾凭借此功,硬撼过悲欢和尚与屠邪王。
对于《百邪体大法》,浑休王也多有耳闻。
这是大干国中一门奇特的地级武学,但是这门武学年代久远,在大干王朝之前的大虞王朝时期就已经绝迹,据说孤本已经被大虞皇室收藏。
而随着大虞皇室复灭之后,这门武学已经彻底失传。
故而当这门失传武学重现江湖的时候,便已经有人开始收集相关情报。
但是浑休王也曾了解到,《百邪体大法》似乎一夜之间就被大干内不少高手学得。
据有未经证实的传言称,那大干南方太平道的大贤良师,似乎也会这门武功。
除此之外,也有人在东部沿海地区见过有高手使用这门武功。
甚至前阵子,据悉大干腹地甚至还有一名来历不详的神秘女子也使用过这门武功。
一门已经绝迹的武学,突然一夜之间仿佛不少人都会一样。
黑龙王朝安插在大干中的间谍组织对此自然也有所关注,曾一度怀疑大干武林中是否出现了什么隐秘的势力组织。
那些黑龙探子曾试图找出这些会《百邪体大法》的人之间相互的关联,可是至今却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相互有联系,甚至这些人身处天南地北大概率都没接触过。
黑龙王朝的情报网调查过很长时间,可最终却并没有什么收获,也只能不了了之。
“等拿下这小子,再严刑逼供,一定能够问出答案!”
“禋曦会那帮人虽然不怎么,但是他们的奇技淫巧倒是颇多,或许能够发挥作用。”
浑休王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杀意更盛。
他贵为黑龙王朝的顶级王爷,早已经对大干广袤肥沃的国土虎视眈眈。
对于任何能够影响大干局势的情报,他都必然会刨根问底。
而此刻,梁进的变化并未停止,反而朝着远超他预料的方向,狂飙猛进!
他的身高眨眼间突破了两丈,体型却并非简单的臃肿放大,而是呈现出一种流线型而充满爆炸性力量的修长强壮!
皮肤表面,迅速复盖上了一层致密无比、闪铄着金属幽光的黑底金边龙鳞!
他的头颅变形,双目彻底化为冰冷的金色竖瞳,不带丝毫人类情感。
头顶,两根狰狞而威严的分叉特角刺破虚空,弯曲向天,宛如传说中真龙的角!
一条长达丈许,覆盖着同样黑金鳞片的强壮龙尾,自他尾椎骨处猛然抽出,如同钢鞭般随意一甩,身旁一块千斤巨岩便如同豆腐般被扫得粉碎,激起漫天烟尘!
最令人胆寒的,是他的双臂。
肌肉虬结鼓胀,五指延伸,指甲变得尖锐弯曲,闪铄着乌光,已然彻底化为一对无坚不摧的恐怖龙爪!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梁进便从一个人类武者,化身为一只高达两丈、角立尾摇、爪牙锋利的洪荒魔神!
一股远比之前强悍十倍、充满了暴戾、毁灭与至高无上威严的恐怖气息,如同实质的海啸,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席卷四方!
崖顶的碎石在这气息的冲击下,悬浮而起,随后又被无形的力量碾为齑粉!
“吼—!!!”
一声非人的、蕴含着无尽力量与怒意的低沉咆哮,从梁进异化后的喉咙中发出,震荡四野,连峡谷两侧的崖壁都似乎在这咆哮中微微颤斗!
浑休王目定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完全超乎想象的怪物,之前的从容与算计瞬间被巨大的惊骇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斗:“这————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百邪体————百邪体怎么可能变成这般模样?!”
他了解的百邪体,最多是体型暴涨,筋肉盘结,何曾见过这等近乎妖魔化的形态?
而另一侧的赤勒,脸上的笑容也第一次彻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比浑休王感知更为敏锐,从那滔天的凶煞之气中,他捕捉到了一些更为本质、更为可怕的东西!
“不!不对!这不仅仅是《百邪体大法》!”
赤勒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骇然:“他的身上————融合了神之血”!而且————这股气息————狂暴炽热,又带着幽冥般的死寂————不止一种?!”
“这怎么可能!凡人之躯,怎么可能同时容纳两种不同的神血而不被其冲突的力量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