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泼洒,将广袤的西漠完全吞噬。
旱龙峡在这片无垠的沙海与岩层中,象一道被天神巨斧劈开的狰狞伤疤,深邃而险峻。
梁进,便在这悬崖之巅,已然静坐了半晌。
他身形挺拔,如古松磐石,任凭崖顶的烈风如何呼啸撕扯,他却岿然不动。
周身三尺之内,气流仿佛凝滞,尘埃不侵,与他身后那辆在风中微微摇晃的马车,形成了动与静的诡异协调。
当最后一抹天光被地平线吞噬,弦月攀上中天时。
等待终于结束了。
悬崖的边缘,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浮现。
那是一个身穿洁白羊皮袄的老者。
老者长着一张圆脸,皱纹密布,满头银发,一双眼睛却尤如鹰眼一样明亮。
他一步步朝着悬崖顶端的梁进走来,步法沉稳,但是整个人却充满着一股高贵和傲然的气势。
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浑休王。
他一步步走来,步伐看似缓慢沉稳,落地无声,但每一步踏下,崖顶的碎石都仿佛随之轻轻震颤。
他周身弥漫着一股无形却厚重如山岳的气势,高贵而傲然,仿佛他踏足的不是西漠边缘的荒芜悬崖,而是他自家宫殿里的华美地毯。
梁进紧闭的眼脸微微颤动,终于缓缓睁开。
他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投向逐步逼近的老者,声音不高,却清淅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终于来了。”
他的目光在老者那身装扮上略一停留,一丝讶色在眼底飞速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黑龙国人?”
他语气微扬,带着一丝探究。
浑休王并未回答,只是继续逼近。
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随着距离的拉近呈倍增长,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让人呼吸不畅。
他脚下的岩石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嘎吱”声,似乎整个悬崖都在他的威严下瑟瑟发抖。
梁进的自光扫过浑休王那蕴含某种奇特韵律的步伐,若有所思,随即了然。
“如此凝练沉浑的气势,真气含而不露,引而不发,在黑龙帝国,也足以位列王侯之尊。”
“尤其你身上这股令人作呕的、视众生为蝼蚁的气质,与昔日死在本侯手上的屠邪王如出一辙。”
梁进的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黑龙帝国的王爷就那么几位,观你形貌年岁,若本侯所料不差,阁下应当便是那位传说中地位仅次于黑龙皇帝的浑休王吧?”
他微微一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本侯原以为,此刻你应坐镇中军,指挥你黑龙铁骑吞并西漠的大业。却未曾想,你竟有如此胆色,甘冒奇险,亲身莅临这荒僻之地,来见本侯。”
话音落下,梁进眼中的平静彻底化为冰寒,凛冽的杀意不再掩饰,如出鞘的绝世凶刃,锋芒直指浑休王。
原本,面对黑龙帝国的大军和这位久负盛名的王爷,他尚觉棘手。
但如今,敌军统帅竟敢孤身深入,自投罗网,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若能借此雷霆之势,将其毙于此地,黑龙大军群龙无首,必然震动,西漠危局自解,至少可换来两年以上的宝贵和平时光。
此等机会,千载难逢!
浑休王闻言,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笑声低沉而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篾:“看来,本王不该来的。”
梁进身形依旧稳坐,但周身气流已开始无声流转,衣袍无风自动:“现在知道,太晚了。”
浑休王饶有兴趣地微微歪头,象是在逗弄掌中的猎物:“留下地盘行不行?”
梁进目光骤然锐利,斩钉截铁,声沉如铁:“要留,就把命留下!”
浑休王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猛地放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
笑声未落,他周身气势轰然爆发!
“轰——!”
如同一座沉寂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一股狂暴、酷烈、充斥着血腥与毁灭意味的气势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悬崖顶部!
崖顶的空气仿佛被无形巨手攥住,变得沉重无比,细小的碎石簌跳动,随即被这股可怕的气势碾为齑粉,更多的石块沿着徒峭的崖壁滚落,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那两匹拴在枯树旁的拉车马匹,在这如同实质的恐怖威压下,发出了濒死般的凄厉悲鸣!
它们眼珠暴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拼命挣扎着想挣脱缰绳。
但下一刻,突见它们口鼻中猛地喷出带着血沫的白气,四肢一软,轰然倒地,剧烈抽搐几下后便再无声息。
竟是被这活活吓死了!
浑休王傲立当场,银发在狂乱的气流中飞舞,周身散发的寒气使得崖顶温度骤降,地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色寒霜。
空气中稀薄的水分被冻结成细碎的冰晶,纷纷扬扬飘落,在月光下折射出凄冷的光,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之雪。
他昂首,声若洪钟,震得人耳膜生疼:“本王说不该来,是因为你不是本王的对手。”
“本王来杀你,不过杀鸡用牛刀!”
气势再度攀升,狂暴的气流卷起沙尘,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小型龙卷,风声凄厉如百鬼夜哭。
“本王原本懒得动手,只希望你将西漠留下自己滚蛋。”
“但你既然选择要将命留下,那就别怪本王心狠手辣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浑休王动了!
他看似苍老,一动之下却快如闪电,原地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色残影,真身已携着排山倒海之势,直扑梁进而去!
冲刺的同时,他右手在腰间一抹,一道乌光闪过,掌中已多了一柄奇门兵器一铁蒺藜骨朵!
那骨朵通体黝黑,不知是何等金属锻造,锤头并非浑圆,而是布满了尖锐狰狞的铁刺,尤如一朵盛开的死亡金属之花。
“本王听闻你肉身够强横,够硬!”
浑休王声音充满残忍的戏谑:“但偏偏,本王最擅长的,便是砸碎一切自以为坚硬的东西!”
骨朵乃是破甲神器,战场之上遇到重甲兵,一骨朵下去就能将其重伤。
而在武林之中,骨朵也同样是对抗横炼高手的力气。
许多横炼高手练就一身铜皮铁骨,若是不知晓起罩门,刀剑难伤。
可若是使用上骨朵,却能够使其造成内伤。
浑休王这一生所修行的兵器正好就是骨朵,而他的武功同骨朵相得益彰,同样具备极强的穿透力和破坏力。
所以他根本不惧同肉身强悍的武者进展搏杀,他也自信能够完全克制梁进!
此时浑休王手中骨朵破空,带着刺耳的尖啸,并非直来直往,而是蕴藏着某种诡异的弧度和震动,一股刚猛毒辣、专破硬功的穿透力先行进发,如同无形的钻头,笼罩梁进周身!
骨朵未至,那恐怖的力场已然降临。
梁进身周一丈内的地面,仿佛被一柄无形巨锤狠狠砸中,“咔嚓”声中,坚硬的岩地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表层岩石更是被硬生生震成齑粉,形成一个浅坑。
眼看那蕴含着毁灭力量的骨朵就要结结实实砸在梁进天灵盖上“呼—!!!”
一阵狂风突兀而生。
梁进的身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化作了一片鸿毛,一缕轻烟,随着那骤然加剧的崖顶狂风轻盈地向后飘去。
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烟火气。
“轰!!!!”
浑休王势在必得的一击,狠狠砸在了梁进原先所在的崖边。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炸开!
碎石激射,烟尘冲天!
大片的崖壁岩石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力量,轰然坍塌,带着万钧之势,朝着深不见底的峡谷坠落下去,隆隆的回声在峡谷中不断激荡,良久不绝。
停在一旁的那辆马车,也被这剧烈的震动波及,绳索崩断,车厢翻滚着,沿着徒峭的崖壁一路坠落,巨大的撞击声接连传来。
幸亏那马车看似普通,实则骨架由精钢加固,才没有当场散架,一路颠簸翻滚,最终重重地摔在了谷底的乱石堆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车厢门在撞击下扭曲弹开,一道纤细曼妙的身影从里面滚了出来,无力地伏在冰冷的沙石上。
正是花弄影。
她依旧穿着那身华美却已破损不堪的衣裙,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最触目惊心的是,两根乌黑的铁链穿透了她的琵琶骨。
此刻从高处摔落,虽因武者体魄远超常人未曾殒命,但也摔得七荤八素,浑身剧痛,额角手臂多处擦伤,渗出殷红血珠。
她茫然地抬起头,美眸中一片空洞,怔怔地环视着周围陌生而险恶的环境一高耸的峡壁,凄冷的月光,遍地的怪石————
“这是哪里?”
“我怎么在这里?”
但下一刻,一个更令她感到震惊的问题涌上心头:“我————是谁?”
“我怎么完全记不起来了?我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个问题涌现,惊得她花容失色。
她只感觉自己脑袋之中空空如也,仿佛自己的所有人生经历的记忆,仿佛被一只大手无情地抹去了一样。
她不仅记不清自己是谁;更记不清自己在坠入悬崖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无论是她的童年时期还是成年之后的事情,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而当她想要用力去想的时候,稍微凝神,便觉头颅如同被针扎斧凿般剧痛难忍,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最终,她只能无奈放弃,并且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身:“是谁穿了我的琵琶骨?是谁用铁链捆绑锁了起来?”
她开始感觉到恐惧,想要拼命挣脱。
然而被穿琵琶骨之后,她的内力已经无法正常运转,以至于她连铁链都无法挣脱,每一次用力,都只会带来钻心的疼痛和铁链哗啦的嘲讽。
“啊————”
她发出微弱的痛呼,声音沙哑干涩。
就在这时——
“跑得倒是挺快!象个跳蚤一样令人厌烦!”
悬崖上方,传来浑休王恼怒的呵斥,以及那令人心悸的兵器破空声。
花弄影猛地抬起头,通过峡谷上方那道狭窄的“一线天”,依稀能看到夜空中两道模糊的身影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追逐、碰撞。
凛冽的杀气即使隔了这么远,依旧让她感到通体冰寒。
梁进轻盈地落在峡谷另一侧的崖壁凸起处,衣袂飘飘,看着方才站立之处崩塌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望向对面杀气腾腾的浑休王,微微扬声道:“你不是禋曦会的人?”
若他是禋曦会内核成员,绝不可能对身为重要人物的花弄影如此漠视,任由其坠落悬崖而不顾。
甚至浑休王刚才那一击,若是范围再稍大一点,甚至都可能将花弄影给直接震死。
梁进刚认出浑休王身份的时候,还以为禋曦会已经执掌了黑龙帝国高层,但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浑休王闻言,嗤笑一声,傲然道:“禋曦会?也配让本王屈尊添加?”
梁进心中顿时了然。
看来,这位浑休王是禋曦会耗费巨大代价请来的外援,一把用来斩杀自己的锋利快刀。
而神龟之秘关乎禋曦会图谋根本,他们绝不可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外人身上。
真正的禋曦会高手,必然隐藏在侧,伺机而动。
心思电转间,梁进已定下策略。
他再度催动《步风足影》绝世轻功,身形与崖顶呼啸的烈风融为一体,变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浑休王怒吼一声,再度挥动铁蒺藜骨朵扑来,乌光闪铄,劲气纵横,每一次挥击都足以开山裂石。
然而梁进却如风中柳絮,浪里浮萍,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
他身形围绕着旱龙峡巨大的峡谷空间,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肆意穿梭。
普升二品境界后,他对《步风足影》的领悟和运用更上层楼。
此刻他将速度控制在恰好比浑休王快上一线的程度,既不让其追上,又不至于将其甩开太远,如同牵着牛鼻子的牧童,引导着这场追逐战的节奏。
这倒不是浑休王轻功不行,而是梁进的轻功太强。
他的《步风足影》独步天下,还没遇到在轻功上能够稳压他一头之人。
可以说梁进若是想要逃,只要不是遇上皇陵地宫之中赵无极之类的存在,那么天下还没有几个人能够阻拦住他。
这也使得浑休王虽然追击半天,可就是始终摸不到梁进的衣角。
浑休王空有一身霸绝力量,却屡击不中,仿佛每一拳都打在空处,憋闷得几乎吐血。
他纵横天下数十载,何曾受过如此戏耍?不由得气急败坏,怒声咆哮:“混帐东西!无胆鼠辈!有种与本王正面一战!”
“本王纵横捭合几十年,杀敌无数,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只会抱头鼠窜的懦夫i
”
对于这等拙劣的激将法,梁进心如止水,毫不动摇。
他依然继续围绕着旱龙峡绕着圈,而中心点便是那花弄影。
同时他的目光看似专注于闪避,实则精神感知已如同最精细的罗网,细细扫描着峡谷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阴影。
他笃定禋曦会的人不可能会放弃花弄影,也不可能会放弃取自己的性命。
在禋曦会的真正高手现身之前,梁进不可能将浑休王给击败。
若是暴露过强的实力,吓得禋曦会的高手见势不妙转身潜逃,那么梁进以后就要面对强敌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威胁。
这世上,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在等待。
等待那条隐藏在暗处,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的毒蛇现身。
若不趁此机会,将禋曦会伸向西漠的触手狠狠斩断,甚至重创其内核力量,日后必将永无宁日。
所以他依然耐心地绕着圈,等待着禋曦会的高手沉不住气跳出来。
浑休王久攻不下,也渐渐回过味来。
他猛地停下追击,落回原先的崖顶,胸膛微微起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死死盯着峡谷对面同样停下的梁进,寒声质问:“你究竟还打不打?”
梁进立于风口,华服飘飞,神情淡漠,隔空回道:“不打了,你滚回去吧。”
浑休王险些气炸肺腑:“你————!”
他受曦会重礼相托前来取梁进性命,岂能空手而归?又岂能说不打就不打?
盛怒之下,他不再多言,再度擎起骨朵,身化白光,疯狂扑来。
梁进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转身乘风便走,再度于千山万壑间,上演了一场极速的追逃。
而在幽深的谷底,花弄影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仰望着夜空中那两道如同流星般追逐碰撞的身影,内心的茫然和恐惧达到了顶点。
他们是谁?
为什么在这里厮杀?
我身上的锁链————和他们有关吗?
她用力咬紧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
强烈的求生欲和想要弄清楚自身遭遇的念头,促使她通过痛苦来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
“他们一定知道我的事情!”
“他们两个之中,必然有一个是我的敌人,那么另一个————或许就是我的朋友!”
这个念头一出,花弄影心中不由得激动起来。
自己莫名被人穿了琵琶骨扔在这谷底之中,而附近打斗的两个高手,必然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必须引起他们的注意!
当即,花弄影不由得张开嘴巴,想要大声叫唤。
然而当她嘴巴张开之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她已经失忆了,对于一切都一无所知。
可她心思一转,便有了主意。
于是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峡谷上方嘶声呼喊:“我还没死!!!”
声音在峡谷中回荡,带着绝望和祈求。
“救我!快救我!!!”
她不知道谁会是朋友,谁又是敌人,但这已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花弄影虽然无法通过内力让自己的声音传得足够远和足够响亮,但是她习武多年的本能告诉她,对于峡谷上方战斗的这两个高手而言,他们敏锐的感官一定能够听到自己的叫声。
果然,她的呼喊产生了效果。
那名身穿洁白羊皮袄的老者听到声音,眼中没有丝毫波澜,根本不屑扭头多看一眼,只是继续专注于追杀梁进,攻势愈发狂暴。
而那名模样普通,但身法如仙的年轻男子,在听到呼喊的瞬间,身形有着一个短暂的凝滞。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百米距离,精准地投向了谷底那个狼狈、脆弱却依旧顽强呼救的身影。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尽管他的眼神依旧冷静如冰,但那片刻的停留和注视,却让花弄影濒死的心湖中,猛地投入了一颗希望的巨石!
他注意到我了!
他没有无视我!
在这种生死搏杀的时刻,他还能分神关注我这个陌生人的死活————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苗,瞬间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
莫非————他就是自己的朋友?!
他————或许就是我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