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云舟的甲板，带着仙盟城中特有的、混合了灵气与尘嚣的味道。沈清辞那句“你的那些‘身份’，似乎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像一根极细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苏九九的心脏。
她披着他外袍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这个问题，比直接问“你到底是谁”要尖锐百倍。它越过了所有表象，直指她存在方式最核心的矛盾与荒诞。
她抬起头，望进沈清辞的眼睛。那双清潭般的眸子里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沉静的夜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他观察了许久的事实。
苏九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他们不知道。永夜魔主厌恶白衣剑尊的道貌岸然，白衣剑尊不屑永夜魔主的乖张暴戾，千机楼主则将他们都视为潜在的、破坏生意的不稳定因素。他们为了争夺她这只小狐狸的“抚养权”，明争暗斗，彼此拆台，闹出过无数笑话，也惹下过滔天麻烦。
而她，这出滑稽戏的唯一知情者，只能在夹缝中瑟瑟发抖，祈祷他们不要真的把三界给拆了。
看着她苍白脸上闪过的慌乱与无措，沈清辞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他没有追问，只是转过身，看向山下那座灯火璀璨、却又暗流汹涌的巨城。
“这里太吵了。”他轻声说，“跟我来。”
说罢，他足尖一点，身形如一片羽毛，悄然无声地飘下云舟，朝着仙盟城后山一处僻静的角落掠去。苏九九犹豫了片刻，拢了拢肩上的外袍，也跟着跳了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守卫，穿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最终在一片静谧的花园前停下。
这里是仙盟城的“静心园”，平日里供长老们静修所用，此刻却空无一人。园中种满了“月下昙”，这种灵花只在夜间盛开，雪白的花瓣在月光下舒展，散发着清冽而安神的香气。一条蜿蜒的溪流穿园而过，溪水上漂浮着点点灵光，是专门饲养的“萤光鱼”，将整个花园映照得如梦似幻。
沈清辞在一座临溪的石亭中坐下，亭中设有一套白玉石桌椅。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套茶具，引来溪水，燃起一小簇丹火，开始煮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从容。
苏九九站在亭外，看着他的侧影，心中天人交战。
告诉他吗？
这个秘密是她最大的倚仗，也是她最沉重的枷锁。她从未想过与人分享。因为这太匪夷所思，说出去，谁会信？即便信了，又会如何看她？一个身体里藏着无数个强大灵魂的怪物？一个随时可能被某个马甲夺舍的可怜虫？
可是，对方是沈清辞。
是在幽冥渊，不顾一切用身体为她挡下攻击的沈清辞。是在灵脉塔，耗费心神为她护法的沈清辞。是在她神魂透支后，日夜守在她门外，为她调理身体的沈清辞。
千机楼主的身份暴露，他没有追根究底。龙族太子的回应，他只字未提。他只是用最平静的方式，给了她最大的体面，然后，将选择权交还到她手上。
溪水沸腾的声音将苏九九的思绪拉了回来。沈清辞将泡好的第一杯茶推到她面前，茶是凝神静气的“雪山青”，清澈的茶汤中，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对面的脸。
苏九九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走进石亭，在他对面坐下。
她没有碰那杯茶，只是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开口：“你……都猜到了多少？”
沈清辞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不多。”他回答，“只知道，白衣剑尊、永夜魔主、千机楼主……或许还有丹道圣手、星衍术师，他们都与你有关。而且，他们出现时，你都不在。”
苏九九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不是‘有关’。”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他，“他们……就是我。”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苏九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紧紧盯着沈清辞的脸，准备迎接他任何可能的反应——震惊、恐惧、厌恶，甚至是拔剑相向。
然而，沈清辞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仿佛她说的不是什么惊天秘密，而只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
亭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溪水潺潺和昙花绽放时微不可闻的“啵啵”声。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让苏九t九感到不安。她有些沉不住气了，语速不由得快了几分，像一个急于为自己辩解的孩子：“这……这是我们青丘狐族的始祖天赋，叫‘一尾一化身’。我控制不了，真的！很多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他们有自己的性格和记忆，就像……就像我身体里住了很多个不认识的房客，他们还都以为自己才是房主！”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和惶恐：“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怕，像个怪物。但他们出现，都是在我快要死的时候……我也不想的……”
“我知道。”
沈清辞终于开口，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
他放下茶杯，抬眸看向她。月光透过亭檐，落在他清俊的眉眼间，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在幽冥渊，蝙蝠群袭来时，我看见你闭上了眼睛，很害怕。”他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但下一刻，‘你’睁开眼，眼神就变了。那不是你的眼神。那是剑尊的。”
“还有在灵脉塔，玄天宫主出现时，你明明已经力竭，却还是挡在了我身前。那一瞬间，你身上的气息，是永夜魔主。”
苏九九怔住了。她以为自己切换马甲天衣无缝，却原来，在他眼中，处处都是破绽。
“所以，你不是怪物。”沈清辞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只是一个，会在危险时，拼命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人的……小狐狸。”
苏九九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一直以为，马甲是她的铠甲，是她强大的伪装。她从没想过，有人能透过那些或霸道、或清冷、或邪魅的强大表象，看到内里那个弱小、胆怯、却始终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本体。
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滚烫的泪珠却还是不争气地砸在了手背上。
“那……那你不怕吗？”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闷声问道，“他们……他们有时候很坏的。永夜魔主……他以前还攻击过你……”
那是很久以前，她刚刚觉醒魔主马甲，还无法完全掌控，在一次被追杀中，失控的魔主将所有靠近的人都视为敌人，其中就包括恰好路过的沈清辞。虽然只是擦伤，但那件事一直是苏九九心里的一个疙瘩。
沈清辞沉默了片刻。
他伸出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揉她的脑袋，而是拿起她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将里面的茶水倒掉，又重新为她续上了一杯热的。
“怕。”他坦然承认。
苏九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怕的，不是他们。”沈清辞将热茶推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升腾的雾气上，声音很轻，“我怕的是，有一天，你切换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九九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不在乎他们是仙是魔，是正是邪。”沈清辞终于抬眼，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潭般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倒影，也映着漫天星河，“我只知道，为我烤鱼的，是苏九九。会抱着我的剑睡着的，是苏九九。在我面前哭鼻子的，也是苏九九。”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得像立下一个誓言。
“所以，无论你变成谁，是什么样子，我都会永远信任你。因为我知道，在那些强大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你。”
永远……信任你。
这四个字，像一道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苏九九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她再也忍不住，趴在石桌上，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所有的恐惧、不安、孤独和伪装，都在这一刻，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沈清辞没有劝慰，只是静静地坐在她对面，时不时为她续上热茶，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雪山，任由她在自己的领地里，宣泄所有的情绪。
哭了不知多久，苏九九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只是身体还一抽一抽的。她抬起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看着对面始终安静的沈清辞，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抽了抽鼻子，小声问：“那……那我的马甲们为了抢我打起来……你是不是都看见了？”
沈清辞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看见了。上次在万宝楼，剑尊和魔主为了争夺最后一串糖葫芦，差点把房顶掀了。”
苏九九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丢人了！不，太丢“马甲”了！
看着她窘迫的样子，沈清辞那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冰雪初融。
“无妨。”他说，“我帮你付了钱。”
苏九九：“……”
她现在只想当场去世。
气氛在这一阵小小的尴尬和窘迫中，反倒变得轻松而亲昵起来。苏九九终于端起那杯茶，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暖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她哭得冰凉的身体，也安抚了她动荡不安的心。
她忽然觉得，把秘密告诉他，或许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夜色渐深，园中的月下昙开得越发灿烂，香气也愈发浓郁。三界大会召开在即，山下的仙盟城依旧人声鼎沸，而这方小小的石亭中，却自成一处安宁的天地。
就在苏九九以为今夜的谈话会在这份温馨中结束时，沈清辞却忽然开口，问出了一个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他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严肃，目光穿过袅袅的茶雾，变得锐利起来。
“九九，你告诉我实话。”
“你觉醒的第一个马甲，是永夜魔主。对吗？”